第3章 不暗讽(1 / 1)

翌日,才从五台山礼佛归来的太后在德安宫接见昀献帝的妃子。昀献帝后宫庞大,一群的莺莺燕燕按照位份从上到下,雁翅般分坐太后下首两侧,竟足有数十人。然而这数十人里,真正得圣宠的仅有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人。众妃按着份位坐下,赵明嫣正好在刘昭容身侧,她瞥一眼刘昭容,那眼底的青黑竟是脂粉也掩盖不住。赵明嫣不禁就微微一笑,暗笑刘昭容昨夜定是孤枕难眠,辗转反侧,对着怡容阁的方向,咬牙切齿地咒骂不止吧。刘昭容察觉到赵明嫣的视线,微微侧过脸,虽然脸色不太好,却意外地露出个挑衅的笑,然后又看向了太后。赵明嫣收起笑容,深深看她一眼,将视线移到坐在上首的太后脸上,当今太后出身士族王氏,是先帝的皇后,昀献帝的生母。精心保养的乌黑发丝,雍容华贵的妆容让她看起来年轻如三十的少妇,但细看之下,她眼角细密的纹路昭示着这个女人已是五十来岁的老人了。宫妃们正七嘴八舌地向太后请安,有会说话的已经开始询问五台山的事情了。太后此时也面色舒缓,不似平常那样严肃,也很有耐心地回答了几个世家女出身的妃子的话。赵明嫣低下头,她从前是端明太子的未婚妻,自然是时常见到曾经的皇后如今的太后的。只是她并不怕太后认出自己,毕竟经过一年的刻意培养,如今的她和当初的自己气质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再加上妆容,即使太后觉得眼熟,也不会想到早就死在抄家那一天的赵氏嫡女。她心思一转,就放在了刘昭容望向太后的那个眼神。太后在五台山礼佛已有一年,昨日匆匆回宫,昀献帝不去觐见却在自己这里宿下,虽他放浪形骸,不把礼法放在眼中,但是太后心底总归会有芥蒂。这对母子的关系并不亲密,这是宫中人皆知的,只怕太后要抓着这个来做文章了。思及此,赵明嫣心底一沉。太后此时正侧身看身边的皇后——皇后是她王家侄女——太后拉住她的手轻拍着,低声说着什么。赵明嫣座位靠后,只能看到皇后低垂着眉眼,一言不发。问过了皇后,太后这才把目光放在面前一群妃子上。她的目光在刘昭容身上停留片刻,然后就越过她,盯住了赵明嫣——果然,她先是一阵打量,而后眼中便闪过一丝疑虑。但是在赵明嫣那故意伪装出来的哆哆嗦嗦上不得台面的样子前,太后的疑虑只是一闪而过,她目光如矩,带着久居人上的威仪,看着这小小修容的眼神犹如俯视蝼蚁:“赵修容,哀家听闻陛下昨夜是歇在你那里的?”

宫妃们纷纷看向赵明嫣,眼里闪过惊讶和嫉妒。赵明嫣在众目睽睽中站了起来,抖着身子,低头提裙行了个不大标准的礼,磕磕绊绊地回答到:“回、回太后,陛下昨夜确实歇息在臣妾处。”

宫妃们面上不忿,原以为昨夜陛下去了刘昭容那里,没成想到底还是被赵明嫣截了去。太后却不动声色,她扫了一眼刘昭容,仍旧把注意力放在赵明嫣身上,她微微眯眼,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哀家还听说,陛下原是去了刘昭容那,后来才冒着大雨赶去你那里的。刘昭容,可有此事?”

刘昭容想起昀献帝挣开她的手,只留给她一个头也不回的背影,“朕要去看看赵修容,看她是不是不听话,又在淋雨。”

昀献帝清朗的笑音言犹在耳,刘昭容不由得抓紧了手中的丝帕,低声称是。太后的视线从她手里揉成一团的丝帕上滑过,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她又细细端详着赵明嫣,“赵修容真是深得圣心。陛下身为天子,不顾龙体安康,竟然冒雨前去怡容阁。”

赵明嫣一言不发,只是柔顺地低着头。太后却在此时蓦地提高了声音!“赵修容!你可知昨日是什么日子?!”

太后已然显出了怒气,她眉头扬起,口气生硬。赵明嫣下意识地一抖,而后又是一愣,昨日?昨日不是太后回宫的日子么?她眉头一皱,终于想起昨日是十五,而依照宫中惯例,每月的初一和十五,皇帝必须与皇后同寝。然而——昀献帝何时遵循过这条规矩!除了必要的场合,昀献帝和皇后又见过几次面呢?这分明就是迁怒!太后管不到昀献帝头上,就来责骂自己。赵明嫣心中涌起一股怒火,她猛地抬头,直直看向太后身边的皇后——既然要演戏,那自然她就要做个在太后面前唯唯诺诺,在皇后面前却仗着圣宠上窜下跳看人下菜的跳梁小丑——只有这样,才会让人觉得她是个没脑子的草包呀。果然,太后的脸色一下子就不好看起来。而皇后那张向来沉静温婉的脸上少见地露出一丝愤恨,她回视着赵明嫣,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赵明嫣莞尔一笑,眼角眉梢俱是风尘气,典型的得意洋洋的小人模样:“哎呀,瞧瞧臣妾这个忘性大的。昨夜是十五,陛下原该歇在栖凤宫的。皇后娘娘,臣妾真是惭愧,竟替您做了您该做的事,履了您该履的责。”

皇后被这话一激,她霍的站了起来,声音尖利:“你、你!不知廉耻!”

赵明嫣丝毫不以为意,只是笑眯眯地点着头:“臣妾本来就出身卑微,确实不如皇后娘娘您端庄大方,有国母之仪。”

她笑容轻佻媚俗:“不过皇后娘娘不知道吧?您是端庄大方了,可是陛下一点也不喜欢端庄大方的。陛下呀,就喜欢我这样的,就算您说我不知廉耻,可只要陛下喜欢,又有什么关系呢?”

看着她颇以为荣的喜滋滋的模样,皇后气得发抖,她指着赵明嫣,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喊到:“你住嘴!你个不要脸的女人!也就只有你这样的青楼女子才会谄颜媚色,作贱自己来取悦男人!”

宫妃哗然。赵明嫣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皇后已经被她气得失去理智了。太后脸上藴着怒色,她一拍扶手,沉声喝到:“够了!你们两个吵吵嚷嚷,成何体统!都给哀家闭嘴!”

大殿中安静下来。一股难言的沉默和压抑的气氛笼罩在所有人头上。赵明嫣咬着牙,她藏在袖中的拳头紧攥,身体在所有人讶异和鄙夷的眼神中微微发颤,然而并不是害怕,而是一种难言的兴奋——若她猜得不错,千叶应该已经见到他了,卫筠的人至少手段不会差。果然就有靠近殿门的宫妃惶恐轻颤的声音传来:“陛、陛下——”众人一愣,纷纷向殿门看去,只见一身龙袍的昀献帝正朝这里走来。一时间,殿内人心思各异。他面带笑容,闲庭信步,好似完全不知道刚才这里发生的事情。赵明嫣低着头,一片明黄衣角从视线里滑过,然后手里突然被人攥了一下,她心里一暖,缓缓松开了拳头。昀献帝坐在了太后身边,和皇后一左一右,正对着众人。皇后心里一凉——皇帝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过她一眼,他听到了吗?昀献帝端起茶盏,面含微笑:“母后才回宫一夜,就大动肝火,也不知是为何事生气?”

太后不甚自在地咳嗽一声,正要回答,就被昀献帝打断了:“要是因为赵修容的出身,那大可不必。她是青楼女子不假,不过她卖艺不卖身的,而且右相还认了她做堂妹,身份也不差什么,皇后你说,是不是?”

皇后嗫嚅着,而太后则是一愣,她本想借机发作,敲打一下昀献帝这个与她关系并不如何亲近的儿子,压根没想到他竟然直接就承认了,饶是她城府颇深,也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沉着脸道:“这个女人,刚才对着皇后大放阙词,无形无状!这么一个没规没矩、不懂上下尊卑的女子,出身又低贱,怎么能留住宫中做你的妃子?”

太后心中对卫筠多了几分不满,又略提了一句:“右相不是世家出身,眼皮子浅,难怪总做这等献媚之事。”

王氏大族出身的太后和所有世家一样,对寒门出身的官员很是不屑。太后又劝昀献帝:“你身为一国之君,本就该多亲近皇后,诞下正统的继承人,而不是整日在妖妖娇娇的美人堆里厮混打滚。这初一十五的规矩,你更应该好好遵守。”

昀献帝扬眉,他看了一眼皇后。皇后对上他的眼睛,微微一颤,那是怎样的眼神?明明就一如既往的水润含情,从黑眸中透出的光却幽深晦涩。好像自己的身影无法出现在这双眼睛里,因为自己根本就入不了这个男人的眼。皇后眼噙泪水,眼睫轻颤,却倔强地不肯掉泪,只是看着他,毫不示弱。昀献帝移开视线,扫视一眼大殿中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的宫妃们。他微微一笑,然后看着太后:“皇后是个清高人儿。她端庄大方,觉得取悦朕是作践自己。朕也无话可说。赵修容上窜下跳不像样子,不过她话糙理不糙,朕确实不喜欢皇后的拘束。比起端庄大方,朕更喜欢妖妖娇娇的这些姬妾。”

皇后身形一晃,她咬着牙,推开了身边宫女搀扶的手:”是,陛下!臣妾自知失言,这是臣妾的不对!可是陛下您为了那个贱——为了那个女人,在这么多人面前羞辱臣妾!从今以后,臣妾还有什么颜面来掌管六宫?!“太后扫了一眼殿内众人,她轻咳一声:“皇后,怎可如此失态?”

她又摆了摆手:“无关人等都退下吧。”

宫妃们不敢多言,纷纷低声应是,从大殿里鱼贯而出。等到大殿里只剩下昀献帝几人时,皇后因着太后的原因,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此时便抿着唇低头不语。太后看她一眼,又把目光放在赵明嫣身上,最后才落在昀献帝身上:“陛下,且不提你对皇后的不尊重,便是这个女人,你以为哀家是在针对她么?哀家担忧的是你的安全,这个女人从宫外来,不知底细,却深得圣宠。在这宫闱之中,如果她包藏祸心,首当其冲的就是你!你是西国的天子,如果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群臣无首,百姓无人带领,这个国家、这个天下都会陷入动荡之中!”

昀献帝闻言看了一眼赵明嫣,然后他微微一笑:“朕以为修容还没那个胆子刺杀天子。”

不等太后发怒,他就转还话题:“就算朕真的被刺,朕不是还有许多兄弟吗?吴王看起来就挺合适,再不济,也有许多的皇叔,显王叔年纪大了点,不过是父皇的亲弟弟,应该可以信任,总之,多得是人愿意坐这把龙椅。”

太后被他轻描淡写的态度气得浑身发抖,竟是脱口而出心里话:“照你这么说,我当初何必让你当上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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