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真以为本少爷不会打你啊!伍大少爷伸出两指,在铁木棒子上轻轻敲出一段清脆旋律,传进老道士耳中,老眼闭得更紧了。不会吧,不会吧,这相府的大少爷要为难我这个糟老头子?瞧他细胳膊细腿的,万一一棍子不行,那不得再挨几下?老道士回想当年那撕心裂肺的疼痛,身体急剧颤抖,吓出一身冷汗,两腿一夹紧,一股骚黄的暖流顺着湿润的裤裆滴落到地面上,那熟悉的骚臭味迅速在书房蔓延开来。伍大少爷整个人都不好了,脸色变得铁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捂着鼻子,快速后退几步,空气中的骚臭味没那么重了,脸色才好看一些。敲击的节奏停了,老道士迟迟没有感受到棍子敲击老腿的剧烈疼痛,莫非伍大少爷只是想吓吓自己?他缓缓睁开一只眼,只见伍大少爷拿着棍子离得老远,才长舒一口气,老脸苍白满身大汗仿佛失去全身力气瘫软在凳子上。他赌伍大少爷搞出那么大阵仗,只是想证明他算命的本事不行,看来是赌对了,不行就不行吧,名声臭点总比腿断了的好。殊不知,这完全是老道士的一厢情愿,伍大少爷这般兴师动众,岂会轻易放过祸害掉他半条命,险些穿越过来就全剧终的糟老头子。他没有打,只是被那骚臭的尿味熏得不行。伍大少爷站在几步开外,捏着鼻子,强硬挤出一抹笑意,笑嘻嘻道:“诶呀呀,老天师算命的手段真是出神入化,小生佩服,佩服!”
说完,他的目光落在一个胳膊粗壮的家丁身上,冲他勾了勾手指,说道:“你,对,就是你,过来。”
家丁快步上前,伍大少爷将手中的铁木棍子交给他,笑道:“老天师说卦象上讲,他的老腿不能保住,此乃天意,你就代本公子替天行道,敲断他的老腿,这……老天也没说几下敲断,你看着办吧。”
老道士看着家丁提着棍子走来,心里将伍家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这小子根本不按套路出牌。他恶狠狠地瞪着伍大少爷,破口大骂:“伍家小子,我……你娘……”要不说相府的家丁素质就是高,不该让主子听到的粗鄙之语,就该憋在嘴里,老道士身后的一名家丁,伸出大手紧紧将他的嘴巴捂住,任凭他怎么挣扎也叫不出声。持棍家丁没有一丝拖泥带水,举起手中的木棍狠狠落在老道士腿骨上,小腿一下,关节一下,大腿一下……每一次落下都能听到清脆的骨裂声,老道士嘴巴被死死捂住,那凄惨如杀猪的哀嚎只能憋了回去。伍大少爷报了仇,心中怒气消了不少,便宜老爹说了,是不能闹出人命的,他摆摆手,笑道:“差不多了,架出去,扔进粪坑,别淹死就行。”
老道士结结实实挨了几棍子,早就晕死过去。家丁们狰狞地笑着,一人一只手将老道士架了出去,剩下的拿来早就准备好的擦布、水盆,清洗好老道士流出的污秽之物,再用香粉擦拭几遍,恭敬退下了。伍大少爷转过身,轻轻抚着吓得花容失色的秀儿的小脑袋,安抚道:“秀儿莫慌,老天师说了,他那条腿保不住,本少爷这是在替天行道,要不然他出门被马车撞了,或是摔倒了没人扶,可是要闹出人命的。”
跪在地上的大管家瞅准时机,抬起头附和道:“对对对,少爷说得对,这都是卦象上的意思!”
秀儿貌似是真的吓坏了,捧着心口重重喘气,脸色苍白。伍大少爷看此情形,便让秀儿找了张椅子坐下,又说了一堆好话,勉强让小姑娘脸色缓和一些。安慰好秀儿,伍大少爷和善的目光落到跪在地上大管家身上,渐渐变得冰冷,若不是这家伙认错态度良好,他都想上前踹上两脚。这看着老实巴交四肢发达的大光头察言观色的本事没得说,还掌管着相府的账目,即便是他想要动用自家的大笔银子,也必须是经由大管家的手。这让伍大少爷挺郁闷的,书呆子早年有“拿自家银子不算偷”闷声拿走五十万两银票的案底,账房外头至今仍高挂着“少爷与毛贼不得入内”的木牌,他除非脑子秀逗了,不然不可能轻易去得罪这位光头财神的。驭人之道在于恩威并施,打一巴掌给两个枣儿,他不找大管家的麻烦,却也没打算轻易放过这个“帮凶”。伍大少爷走到大管家面前,轻轻拍着他那明亮的大光头,冷笑道:“狗四儿,少爷我还没收拾那糟老头子,你就跪下了,认错态度不赖嘛,少爷我很喜欢,只是这犯错了,都是要惩罚的,你说,是吧!”
大管家涨红了脸,抬起头谄媚笑道:“是是是,只要少爷开心,小的做牛做马都行。”
伍大少爷蹲下身子,拍了拍大管家一脸横肉的脸颊,很是满意,笑道:“少爷我不喜欢牛马,还是喜欢你和老东西喝酒时那种讨喜的样子,你恢复一下,另外,把《文帝治国策》给我抄二十遍,我今晚就要。”
相府大管家被人肆意拍打脸,哪怕没有一官半职,放在任何州郡,哪怕是一网下去捞起一片大官的燕京城,那都是文武百官不愿得罪的存在,可他不但不觉得耻辱,反而露出荣幸至极的表情。硕大的光头点头如捣蒜,嘿嘿笑道:“小的听少爷的。”
“不听老东西的?”
“都听,都听!”
“哈哈哈,不愧是你,忠心耿耿,起来吧。”
主仆俩相视一笑,简直是奸诈他妈给奸诈开门,奸诈到家了,古语有言狼狈为奸,说的应该就是这对主仆。大管家起身,伍大少爷也收回了那副贱兮兮的表情,一本正经道:“狗四儿,少爷我修书一封,你差人给我送到崂山道宗去,毕竟那糟老头子是那群牛鼻子小道的师爷辈,打了老的,不说清楚,小的要是找上门算账,徒增烦恼。”
“小的明白,这事一定办妥当。”
大管家恭敬说道。“嗯。”
伍大少爷转过身,目光看向脸色稍有些回缓的秀儿,吩咐道:“秀儿,研墨。”
阿秀对这个雅称并不抗拒,比起那些同样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却被指名道姓的丫鬟们,她甚至觉得有一些窃喜。能遇上一个温文尔雅的少爷,即便少爷刚才还凶神恶煞的甚是吓人,至少对她是很好的,作为身世卑贱的丫鬟能遇上这样的主子,秀儿觉得心满意足了。她应了声走向案牍,昨夜皓月之下,伍大少爷临摹大诗人王维的那首《今夜月圆醉相思》还留在案牍之上,她雪亮的目光落在纸上,寻思着少爷何时又……又出佳作了。独在异乡为异客,月圆之夜倍思亲。遥知妻女泪相思,三碗之桌少一人。字,是少爷的字,只是这诗……秀儿有些看不明白。她时常跟在少爷左右聆听少爷吟诗作赋,耳濡目染下也有些许文气,不说才华横溢,若非身份卑微,考个女秀才应该不是什么难事。龙腾皇朝历经三代明君励精图治,武有良将镇边关,文有才子惊世人,江山社稷安稳,文风鼎盛可见一斑,对于她这般沾染文气芳龄及笄的少女而言,江南水乡泛舟上,才子佳人多惆怅的故事,自然有着独特的魅力。常听少爷和才子们煮茶论诗词,多是对那江南水乡才子多佳作,信手拈来自成诗的美言,拜读少爷的诗词,秀儿想到昨夜那一轮皓月当空,此诗应该是少爷触景生情妙手偶得之作。只是诗中异乡人是谁?画中人又是谁?长年与诗书为伴,青灯相随的少爷,昨夜又怎会如此伤感?秀儿不解,研墨的手自然也慢了些,这自然看在伍大少爷的眼中,不由问了一句:“秀儿还在为刚才的事心不在焉?”
“不是。”
秀儿摇摇头,揭起那一张画有他前世糟糠之妻和掌上明珠的题诗之作,眨着水灵的大眼睛,问道:“阿秀不解,少爷这首《今夜月圆醉相思》为何如此伤感?诗中的异乡人是谁?这画中女子又是哪位?”
这丫头片子!伍大少爷捂住额头,很是头大,懊恼没有把昨夜的落泪相思之作收好,如今平添麻烦。他不知如何回答这心思敏捷的丫头,一时间犯难了,却见身旁搓揉膝盖的大管家的目光被秀儿手中的诗词所吸引,三大无粗的他不觉低声吟诵起来,竟有些动容,两道剑眉愈发凝重。“好一句遥知妻女泪相思,三碗之桌少一人,少爷此诗莫不是为小的而写?”
伍大少爷脑中灵光一现,忽然记起大管家十多年前喜得千金一位。当初相府上下都吃到了他的喜糖,唯独书呆子怕吃人嘴软,全给了刚进府里还畏生人的秀儿,如今想来,那大胖丫头比秀儿差不了几岁,正好对上诗里的三口之家。这运气,没谁了!他指着秀儿手中的画作,看着大管家,问道:“画中人可像夫人与千金?”
“不像。”
大管家猛摇头。他那妻子高大威猛,女儿巾帼不让须眉,一把斩马刀使得行云流水,怎会像这画中人这般柔柔弱弱。“少爷我那时还小,模糊了,凭感觉画的。”
伍大少爷胡扯道。他唯一一次见到大管家一家三口还是在十几年前,大管家抱着刚满月的女儿,领着妻子面见便宜老爹,那会儿的书呆子也不过七八岁,十几年过去,又怎会记得清楚!“凭感觉也不像!”
大管家摸着大光头,憨憨说道。伍大少爷狠狠瞪了大管家一眼,心道,老子知道不像,画的是我的老婆和女儿,跟你有毛关系啊,再说你头上有毛吗?一根都没有!你这大光头不是精通人情世故吗?就不能吹捧一下自家少爷?搞得我很尴尬啊!他被大管家气得不行,走上前,拿过秀儿手中的题诗画作,沿着文字和画像的边缘折出一条直线,轻轻一撕,画像与诗就完美分离了。他从案牍上拿起一张白纸,连同诗词一起递给大管家,愤愤道:“狗四儿,你觉得本少爷画得不像,那你就在这儿亲手画自家婆娘和女儿,画不好不许吃饭。”
说罢,伍大少爷将画像收好,坐到案牍前,提笔沾墨,在白纸上开始罗列老道士犯下的“累累罪行”。这不是难为老实人吗?大管家欲哭无泪,目光直愣愣盯着面前的纸张,嘴里咬着毛笔,摸着大光头,可怜兮兮的目光不时看向伍大少爷。伍菱自顾自写着,看见了,也不打算鸟他。大管家急的抓头挠腮,却连老婆女儿的轮廓都画不出,把一旁“茅塞顿开”的秀儿都给逗乐了。伍大少爷写好书信,晾干笔墨,将信纸折好递给秀儿封装,抬头一看大管家口中的笔杆子都快咬断了,还没有下笔,都把他逗乐了,但还是想让这大光头长长记性。他甩开折扇,将目光望向秀儿稚嫩的小脸,问道:“秀儿,你说那满嘴跑火车的糟老头子不会游泳怎么办?一身屎尿,出了粪坑岂不是人人避之不及?”
秀儿心善,不由得皱起眉头,竟为糟老头子求情:“秀儿觉得,还是让他从哪来回哪去的好,若是闹出人命,对少爷的声誉不好。”
“秀儿说的在理,就这么办。”
他合上折扇,看向还在咬笔杆子发愣的大管家,敲了敲案牍,说道:“可听清了?那糟老头子谁请来的,谁给送回崂山去,若是死在了燕京城就晦气了。”
大管家放下那支被他啃得只剩下半边笔杆子的狼嚎,瞥了眼桌上的白纸,嘿嘿笑道:“小的明白,少爷,那这画……?”
伍大少爷拿起折扇,轻轻敲了敲他的肩膀,摇头笑道:“瞧你这三大五粗的,画上一年也画不出自家婆娘的样子,免了吧,另外,咬坏了我的笔,买十支赔我。”
大管家面露难色,搓着手,嘀咕道:“啊,这笔看着价值不菲,小的那点钱,恐怕……”伍菱嗤笑道:“知道贵,你还咬,属狗的吧,还有,账房的银子都是你打点的,跟我哭穷,找错人了,想省点钱是吧,回头把那四个穿青衣道袍的狗腿子开了,少爷我看见他们……想吐!”
“嘿嘿,少爷怎么知道小的属狗的,小的知道了,这就去办。”
大管家觍着脸,拿过秀儿用蜡封好的书信,灰溜溜离开书房。他出了书房,把伍大少爷吩咐要赶走的四个家丁聚到一起,吩咐道:“你,去账房领些去崂山的盘缠,剩下三个去粪坑,把那跛脚老道士捞出来,洗刷干净,趁太阳没下山,带上这封书信和人,送回崂山去。”
四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清楚早上还被尊为老天师的老道士,为何突然间被人丢进粪坑,但大管家吩咐的事情,他们也不敢多问一句。只能说是伍大少爷想多了。老道士会不会游泳其实都不重要,六月的燕京城,艳阳高照,干巴巴的旱厕只能陷住老道士半截身子,腿被打折的他露出一个脑袋,两只手臂靠在边上声嘶力竭,喘着大气。三人来到茅房,合力生拉硬拽,才把半身粪便,半身蝇蚊的老道士拖出茅房,连搓带刷洗了八遍,还带着粪味,无奈,他们租来一辆铺满干草的马车,趁着夕阳的余晖拉着老道士出了燕京城。三日后,当家丁将伍大少爷的书信递交山门,可想而知,崂山上自诩名门正派一身正气凛然的道士们自然是容不得一个罪行累累,一身臭气的败类回到山门,只收了书信就关闭山门,让四个家丁带着人在山下等着。崂山上,闭关苦修的崂山教宗王重楼听到师叔被相府少爷打断腿拉回山门,瞬间怒发冲冠,草草结束修炼出关,誓要到相府讨个说法。当满腔怒火的王教宗细读伍大少爷的细数老道士累累罪行的书信后,立马变了一副嘴脸。他瘫软在教宗大位上,哀嚎道:“道宗不幸啊,来人啊,马上抹去师……老东西的天师之位,逐出山门,任何有关老东西的记载,统统销毁。”
交代完这些,这位大义灭亲的教宗大人沐浴更衣,到历代祖师爷灵位前跪着忏悔了一天一夜。四个家丁在山下客栈呆了几天,按着道士说的日子敲开山门的时候,彻底傻眼了。看门的道士拿出记载了崂山历代天师的《天师簿》,翻开近百年的天师名录,上边除了一处自称是撰写天师簿的长辈不小心滴落的墨水之外,竟是查无此人。家丁们以为眼花了,又仔细翻了几遍,看门的道士不耐烦说了一句:“崂山是道宗正统,不会藏污纳垢,诸位,请回吧。”
说罢,关闭山门。四人亚麻呆住了,人是他们和大管家接到相府的,这怎么说不是就不是了。他们在山下又住了几日,天天上山打听,山上的道士都说从来没有这人,他们很快花光了盘缠,也没把老道士送上山,最后只能把人丢在山下自生自灭,灰溜溜走路回相府复命。大管家瞧见四人衣衫褴褛,听完他们的说辞,愤愤丢下一句:“不把人送上山,你们就别回来了。”
说罢,拂袖而去,独留四人在相府门前喝着西北风,凌乱了一晚上才幡然醒悟,骂骂咧咧离开。此后,崂山下多了位半跛半瘸,穿着一身破道袍,自诩崂山天师的满嘴油腔滑调老乞丐在大街上乞讨,相府少了四张让伍大少爷看着倒胃口的嘴脸。几日来,伍大少爷神色又好了许多,在秀儿的陪伴下,把被外人称为“燕京小江南”的相府溜达了一遍,不由感慨:“好大,真特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