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城。 秦恬的饭局。 李二姑娘李纯珍早早地就起了床梳洗打扮,早到外面的天才刚亮,三五鸡鸣之声不断响起。 她半梦半醒之间恍惚着,还以为又回到了从前在诸城的太平年月。 “几时了?我不会晚了吧?”
她问身边的丫鬟。 丫鬟连道不会,“二姑娘瞧,外面天还没亮透呢,恬姑娘的宴请在午间。”
但李纯珍却道不能晚,“她可是单单叫了我去街市上吃早饭。”
自从跟着大哥来了兖州,不必在父母身边晨昏定省,李纯珍许久没有去过早市了。这会哈欠连天,“我以后都未必能随便见到恬恬了,今次可不能晚了。”
丫鬟闻言加快了手脚,“也是,外面都传言,说秦家的姑娘就是日后的皇后娘娘呢。”
小丫鬟突然说起这个,精神抖擞了一下。 “若是真的,那奴婢岂不是看着皇后娘娘长大的?!”
这事当然是真的,自上一次沈潇将军单独请她大哥吃饭,李纯珍就看出了端倪。 彼时恬恬还是肃正军中的公主,那位“秦大公子”只是肃正军中的大将军,两人虽然已经除开了兄妹的名分,但秦大公子看恬恬的目光,可算不上清白...... 如今两人身份再度翻转,恬恬又做回了秦家的姑娘,那位大公子反而成了陛下。 他道江山未定,尚未称帝,但赵寅的残余势力所剩无几了,距离皇帝登基也不远了。 而新皇登基必然册封皇后,皆是怎么可能是别人? 李纯珍想起小时候,和住在无名小院里的小姑娘一起耍玩的时候,时常同她一起去看帝王将相的本子,只觉得那都是遥不可及的事情,甚至她摇身一变成了秦指挥使家的女儿,她惊讶万分,但也没做更多联想了。 而如今,帝王将相,全在自己身边。 李纯珍想到这些,只觉得话本子都没意思了,话本里说书人口中的故事,不过是她身边人身上发生的事之一二。 这么想,她去见秦恬都有些紧张了起来。 等丫鬟收拾好,她瞅着时辰就快步出了门,很快到了热闹的街市边缘。 她这边坐定,刚点了两笼包子,就见秦恬从另一边快步走来了,边走边同她打招呼。 初秋的早市仅有微弱的清冷,被热闹的人声一衬,这点凉意就飘荡而去。 好友穿了米蜜合色并米色袄裙,走在人群乍一看同寻常百姓家的姑娘无有两样,李纯珍都晃了一下,还以为她们只是在诸城街头小聚。 “包子都点好了?”
她一如往常地坐了下来,恰好店家端来了稀饭,她还替她一并接下来。 若说来时还有那么点紧张,眼下的李纯珍,早已将见到未来皇后娘娘的紧张,抛去了脑后。 包子摊上热气弥散,说话声吆喝声此起彼伏,李纯珍也融进了这烟火气息之中,慢吞吞地同秦恬说起了话来。 “你怎么回兖州了?秦大人接你回来的吗?你们以后是不是要搬去京城了?不过我听我大哥的意思,我们兴许也要搬家,就搬去京城。”
“真的?那可真是太好了,我正想着以后......不易见到你们了。”
李纯珍听她这么说,朝她眨了眨眼睛,小声。 “所以,坊间关于皇后娘娘的传闻,都是真的?”
秦恬脸色倏然一红,她连忙咳了一声。 李纯珍好笑,但见她这模样,也知道错不了了。 她从皇后娘娘本人这里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想想从前,只能从话本子里猜测的岁月,那可真是一去不复返了。 李纯珍高兴起来,主动岔开了话题,同秦恬说起了青州的事情。 “......先前魏氏将魏大公子逐出了宗族,眼下京城易主,魏氏阖族又要将魏大公子认回去,仍旧做他们的宗家嫡枝长子,做往后魏家的家主。魏大公子虽然没有拒绝重回宗族,但却没有要返回魏家掌家的意思。”
许久没有听到魏云策的消息了。 “那他......?”
李纯珍道,“我听说鹤鸣书院的周山长上了年岁,想将选一人继任山长,这个人约莫就是魏大公子了。而魏大公子一次都没有回魏家,只留在书院之中。”
秦恬沉默了一阵,她顺着问了一句魏缈和何秋。 李纯珍对于何秋不太清楚,“没有听闻魏大公子的亲事,只听说魏家前些日嫁了表小姐,过些日要嫁嫡小姐了。”
秦恬惊讶,何秋和魏缈都已经定了亲事了。 关于魏缈,李纯珍略微知道一些,“说是要远嫁去西北,那位魏姑娘不愿意,在家里闹了一场,但婚事的筹备却没有停下。”
以魏缈的性子,秦恬不难想象她不情不愿嫁过去后,会过上怎样的日子。 但这些人,都如同曾经擦过脸颊的风,离她远去了。 两人边吃边聊了一阵,又挽着手在街市中游荡了一圈,买了好些吃的玩的,早早就去了秦恬定好的酒家。 此番小聚的都是从前的熟人,她和李维珍到了没多久,就见白琛和月影联袂而来。 白琛因在战事中受伤,返回到了兖州养伤,这会看走路姿态,想来伤势快要大好了。 而沈潇原本自告奋勇,要从北线转去南线平乱,还是秦恬看着她着实太累了,同秦慎说将她扣下了两天。 不过是沈潇如今是手握十几万大军的大将,连稍事休歇的日子都在忙碌,还是白琛连番催促,才将她催促出了门。 结果到了此处,沈潇惊奇地发现,素来从不晚到的李维珍,人却不在。 她想了想,问秦恬和李纯珍。 “他......还没来么?”
李纯珍直言不知道,“我今日一直同恬恬在一处来着,不清楚大哥的事。”
秦恬也这么说,却叫了沈潇一声。 “对面三家铺子都是李家的铺子,说不定李大哥就在那处,阿潇不若亲自去寻?”
“倒也不用吧?”
沈潇略有点尴尬,可白琛又点了她。 “你前几日在京城就说要请李大公子下馆子,结果人家去了,你又有事没去了,晾了人家一程,眼下人家指不定恼了,听说你来,不愿意出面了。”
沈潇更尴尬了。 那件事确实是她不好,可军中有事,她做将军的,一时没脱开身。 月影也啧了一声,“阿潇还是去寻吧,也算是对上次爽约的赔罪。”
众人都这么说了,沈潇坐不下去了,心里也着实有些忐忑,只好下楼去寻人。 不想下了楼却发现对面三家李氏的铺子,倏忽间都关了门,明明方才还开着的,眼下突然关门是什么道理? 沈潇惊讶,左右看了看,只看到一旁低头走过来的路人小哥。 沈潇不禁上前,想要问一句这是何情况,“敢问小哥,这......” 话还没说完,只见身前的男子缓缓抬起了头来。 “沈将军,到底还要认错李某几次?”
李维珍?! 沈潇:? 可眼前的李维珍,只穿了件干净的细布衣裳,与手握金沙的温润公子打扮全然不同,她怎么会想到路人竟然是他? 但李维珍却叹气摇头。 “沈将军无辜爽约,又屡次错认李某,看来心里对李某甚是不满。既然如此,李某便也不碍着沈将军的眼了,这便走就是。”
说完,当真转身要走。 沈潇心下一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 “没有没有,我没有不满你的意思,你、你别生气......” 高挑的青年没有转头,在她瞧不见的地方,自眼角里看了她一眼。 “当真?”
沈潇连忙点头。 青年却道,“我是不太信的,除非......” “除非什么?沈潇也知道自己错认了李维珍很多次,上次爽约也着实是她的不对,她道,“你只要别生气,有什么要提的只管提!”
“这也当真?”
他再次确定。 秦慎金口玉言,“千真万确。”
“哦——”青年应了一声,拉出长长尾音,这才转过头来,目光缓缓落在她身上。 “十日之后便是黄道吉日,不知李某能不能上贵府的门,提亲?”
话音落地,他灼灼的目光却未有移开。 沈潇有些发懵,却听见了头顶上掩藏不住的笑声。 她抬头看去,只见秦恬、白琛、月影和李维珍,都趴在窗边看笑。 白琛还吆喝了一句,“侄女,快快回答呀!”
这算什么? 合起伙来骗她? 沈潇再钝,也明白他们都是一伙的,但却没有一个跟她一伙。 她不由又急又气,但青年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淳嗓音如同观音菩萨玉净瓶里的仙露,滴滴落在她心上,旁的杂音与杂念都化开了去。 他柔声轻问。 “阿潇,可以吗?”
沈潇耳边都发麻起来,心慌意乱地恨不能上阵杀敌缓上一缓。 可灼灼的目光从未自她脸上移开半寸。 “嗯......你要是想去,就、就去吧......” 说完,自脖颈红到了耳根。 对面的青年却心满意足地高高弯起了嘴角。 “若是大将军忙碌,自去忙碌即可,届时李某只同岳母大人打点这些庶务,必不让将军操心。”
沈潇:“......” 这就岳母大人了?! 她抬头向他看去,男人温润如晶玉的眼眸,笑意掩藏不住了。 楼上那几人则咯咯笑着,一声都没停下。 沈潇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彻底被算计了...... * 这顿饭一直吃到日头西斜才结束,要照着秦恬的意思,大家干脆一起吃晚饭好了。 不过众人各有各的事情,秦恬也有自己的事情,她返回了公主府,不想进到殿中,险些撞到一人身上。 秦恬惊讶抬头。 “大哥你......” 开了口才想起有人不许她叫他“大哥”了。 “嗯?”
他瞧她。 可秦恬万分不习惯叫表字,那样的叫法,着实有种奇怪的感觉。 她咬了咬唇,干脆不叫了。 “你......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京城?”
秦夫人要和秦贯忠和离,谁来劝都没用,秦贯忠不知道怎么办,还是老管事悄悄同秦恬道,“不若姑娘回青州瞧瞧,也许夫人就没那么生气了。”
秦恬觉得确实该回去一趟,也不仅是去探看亲生父母,她想去给教养她长大的母亲说说话,告诉她和那位牺牲了的叶大人,他们期盼的新朝到来了。 只不过,秦恬在回青州的路上,于兖州城稍稍停了一停。 某人自然是在京城脱不开身,秦恬也无有让他相陪的意思,就比如今日的小宴,他不在众人就能放松乐和了。 可他却一下道出了他的心思。 “至于恬恬在外乐和,一顿饭吃到这会才回来,不知什么饭菜如此可口。”
秦恬:“......” 这怨念有点大了吧? 偏偏他还问了一句,“李大公子也在?”
这位大哥缘何还要单问一句李维珍? 秦恬实话实话,“......那自是要在的,今日李大哥才是主角儿。”
他把李维珍和沈潇的事情说了,听得身前的人眼中蓄了笑意。 他张口便道,“这是好事,宫中可以圣旨赐婚。”
赐婚?! 秦恬也惊喜了一下。 但看着他脸上的喜色,和方才但但问起李维珍的话,还有往前许多时候,他对李维珍的诸多防备,秦恬忽的明白了什么。 “......不会吧?”
小姑娘嘀咕出了声。 “不会什么?”
她连忙摇头,压住心里的好笑,“若能赐婚那再好不过了。”
但她现今更着意的是青州的父母。 “你此番出京要去何处?我这两日还是要去青州的。”
她跟他说了一下自己的行程,却见青年轻轻笑了一声,鼻息蹭在她额头。 “李维珍要登门提亲,难道,我不用吗?”
秦恬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青州秦家原本是他的“家”,如今反过来,要他登门提亲了。 过往的一切如影晃动,她仰头看着眼前的男人。 胭脂融化般的夕照日光,自西窗棂上洒落了进来,洒在她裙摆边,洒在眼前青年的长靴上,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如同十年百年的岁月之长那般。 静默的长影缓缓动了起来,男人的手牵住了她的手,分开的倒影慢慢相近相贴,最后紧紧相依交叠。 也许是阴差阳错,也许早就命中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