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夏夜的田垄上,细细的晚风丝丝缕缕地从树下汇聚而来,吹拂在人鬓边,吹去白日里的浮躁。 两个身影一高一低一前一后地安静走着,小团的萤火随着他们走动带起来的风,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半晌,秦恬停下了脚步。 “我好了。”
“那就回去休息。”
“好。”
小姑娘眼睛弯了起来,长长吁出一口气来,将连日来的劳顿、紧绷和沉闷之前,全都清了干净。 秦慎看着,一路送了她回到了房门口,才离开了去。 夜已过了大半,饶是秦慎时常行兵打仗,此时也累了,简单洗漱就睡下了。 闭起眼睛,白日里的情形就一股脑地钻了出来,似一幅幅画像,自眼前不断晃过,最后定格在了被官兵拦下的马车,和从马车上走下来的一身大红喜服的姑娘...... 秦慎连忙摇了头,将杂念全都清出脑海,这才渐渐入了眠。 ...... 除了轮番守院的侍卫,整座院子都沉沉睡了过去,直到日头高高升起,才陆续醒了过来。 秦慎亦醒了过来,天色虽然不早了,但是昨夜睡得晚,拢共也没睡上几个时辰。 他坐在床边捏了捏眉心,刚一抬手,方才梦里的情形就瞬间回笼。 那梦清晰得就像真的一样,梦里的一切都还如此令人记忆犹新。 但秦慎念及那梦,眉头紧皱地闭起了眼睛。 ...... 还不到午间,李维珍的商队就到了此处。 今日天气更加炎热,李维珍直接以此为借口令商队停下歇息,而藏在商队里的白琛,则同李维珍一道,悄悄到了秦慎他们落脚的地方。 月影见到白琛,眼泪止不住落了下来。 “怎么还哭了?不想见我?”
白琛打趣着她,走上前亲手抹掉悬在她脸上的眼泪。 月影瞪他,白琛低头在她耳边。 “其实凶起来瞪人的时候,也挺好看。”
月影不由地推了他一把,“大家都看着,你收敛些!”
白琛咯咯笑了起来,笑到伤口都牵连得疼起来了,才停下。 见状,李维珍感叹道了一句,“白将军心宽似海,是我所不能及。”
白琛摆手,“什么心宽似海,不过是从今往后,除了这条命就一穷二白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这话说得众人都听在了耳中。 也许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心态,白琛才能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就算被官府满城通缉,也能闯出一条生路。 众人终于相聚,午间就在这处田庄里吃了一顿,不知是庆功宴还是接风宴,又或者送别宴的饭。 饭后,秦慎问起了月影,“可还记得当年与那位宫中老姑姑一起住的地方?”
月影被拐卖的时候,也有十岁了。 她说记得,能叫的出村里镇里的名字,但是哪州哪府就说不清楚了。 好在她被拐走卖的并不算远,人贩子带着她走了一日的工夫,就将她卖在了那里。 秦慎直接让人将附近州县的舆图拿了过来,让月影自己来找,不多时,月影就认出了家乡,竟就离着此处向东不远。 当天晚上,众人略作歇息,第二日一早就启程去了月影的老家。 那处距离海边,迎面扑来的风仿佛都夹杂着海水的味道。 若是月影没有被拐卖,也许就如同村子里的小姑娘们一样,就近嫁了人,过着虽然不富足,却尚算安稳的日子。 不必日日卖唱,稍有不慎就挨打挨罚,被不知怎样身份的贵人欺压,被那些男人不怀好意地盯上...... 月影靠近记忆里的家乡,整个人都沉默了下来,白琛没再打趣她,拉了她的手陪着她一路寻着记忆的残片前往。 村子里还是从前的模样,但村里的小孩子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他们好奇地在旁打量来人,月影也打量着他们。 只是当月影绕过旁人的房舍,去往记忆里和宫里老姑姑住的地方时,她怔住了。 那原本砌得干净利落的小院子,是这个村子最光鲜的院子,如今却已经破败不堪。 月影上前,门上了锁,她一推就吱嘎作响。 院中长了草,早已没有了人烟。 月影顿在原地,她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是这里,姑姑是村里最有钱的人,住的是最好的房子,但是姑姑呢......” 话音未落,有人走上了前来。 “是如意吗?”
如意! 月影从前的名字。 月影连忙转头看去,看到了一个年迈的人。 “方五叔?”
“呀!真是如意!你回来了!”
那方五叔走上了前来,月影给众人介绍,这是老姑姑的堂弟,当年老姑姑家人都没有了,出宫之后回到家乡,只剩下这位堂弟。 方五叔一辈子都在村里,没见过这么多人来此,左右打量着有些紧张。 月影安慰他,说起自己被拐卖之后的事情,模糊说起是这些人救了自己,方五叔这才放松了几分。 但他连连叹气,面露悲伤。 “你被拐卖之后,老堂姐吃不下睡不下,日日自责不已,身子很快就垮了,也就半年的工夫,就没了。”
人没了。 饶是月影已经料到,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秦恬鼻子也有些发酸,就算只是收养的孩子,那位老姑姑也是尽心尽力在养着月影。 她捏了捏自己的鼻子。 秦慎闻言也沉默了一下。 但若是如此,想要打听到月影到底是那位老姑姑从何处抱养来的,就没了可以问清楚的人了。 那么被黄显等人极力搜捕的月影,到底是不是传闻中的东宫遗女? 秦慎暗自思量。 正这时,方五叔叹了口气,看了月影一眼。 “有些话,其实没必要告诉你,但我想了想,你也该知道才是。”
“是什么事,您直说就是。”
月影连道。 “老堂姐因为你丢了到处找你,心里还是期盼你不是被拍花子拐走了,只是被你亲生爹娘接了回去。”
“我亲生爹娘?”
月影从未听姑姑提起亲生爹娘,只说长大了再告诉她。 这话一出,众人都看了过来。 秦慎亦敛了心神。 只见方五叔点了头,“是的,堂姐去了你亲生爹娘家寻你,可惜没寻到,反而被他们知道了你丢了的事,反过来责骂堂姐,堂姐丢了你心神都丢了,被他们骂了不吭一声,还是我拿了钱,才将他们打发了。只是堂姐在那之后,病得越来越重,最后就......” 月影在这件突如其来的往事中,脸色青白一片。 “亲生爹娘又是什么人?他们生而不养,凭什么来骂姑姑?!”
方五叔重重叹气,“他们住的离这里并不远,就在隔壁县。因着连着生了五个女儿都没有儿子,养不起了,就将女儿们嫁的嫁卖的卖,彼时你才三岁,就要将你卖给过路的行商,堂姐见那行商一副奸商模样,干脆将你买了下来,带回家自己养,万没想到你却丢了。”
月影恍恍惚惚。 原来她命里可能就注定了要卑贱的过活,若不是姑姑给了她无忧无虑的童年,她或许就不会再反抗,也不会因为想要逃离命运的轨迹遇到白琛,不会有了这样崭新的人生。 但姑姑却自责内疚,直到生命的终点! 月影问了姑姑安息的地方,白琛陪着她一路前往。 月影在姑姑坟前坐了许久,又打扫了小院长满荒草的庭院。 因着月影突然失踪,姑姑死在了院中,不少人虽然看中这院落,却始终无人敢住。 方五叔将生了锈的钥匙给了月影。 但月影没有要。 她如今还是官府通缉犯,在外漂泊不定,难说能有时间前来。 她亦没有告诉方五叔自己现今的身份,只道做了生意赔了本,要同白琛去旁处再找点事情做。 “等我安定下来,再来看五叔和姑姑。”
“也好,也好。”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还要在这条乱世的荆棘路上继续前行。 不过他们离开了此地之后,月影提出想去看一眼自己的亲生父母。 沈潇听此还以为月影想要寻亲,只不过她刚一皱眉,就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轻声道了一句。 “定然不是看望,只是想冷眼旁观而已。”
是李维珍。 沈潇看去,他朝她笑着点了点头。 亲眼看清楚,将过往彻底地封存。 沈潇明白了过来。 果然月影也只是到了那家的院外。 那家院中正有吵闹咒骂的声音传出来,混乱的脚步声,听不清的方言辱骂,直到摇摇晃晃的木门吱呀之声被推开了去,一个年轻女子被推了出来。 月影看到了推她出来的人。 那是个上了年岁的妇人,长着干瘦刻薄的脸,咬着牙恨着骂着被推出来的年轻女子。 “我养你这个闺女一点用的没有,就拿回家这点子钱!早知道,当初不如将你卖了养你妹妹,说不定早就给你弟弟盖上新房了!”
妇人指着那女子鼻子骂,那女子掩面哭泣,却不敢反抗一句,在妇人生撵之下,只得起身离开。 她站起身来,众人看到了她的模样。 那模样简直同月影一模一样,只是比起月影,一脸悲戚和怯意,她很快就小跑着不见了影。而那妇人也没有看见远处的众人,只嘴里骂骂咧咧,砰得一声关了门。 只是她关起门,又有男人粗粝的骂声传来,她起初还对抗两句,然后就只剩下哭嚎之声。 月影收回了目光,不可思议地摇头。 “我竟然是这样的人的亲生女儿,若当年不是姑姑收养了我,我如今是不是也过这样的日子?”
众人都不禁唏嘘。 秦慎看了前后,抿嘴抱臂。 他看了看月影。 月影的身世确定了,她并不是宫里出来的人,更不是传闻中的东宫遗女。 那么黄显等人不遗余力地抓她,是另有别用吗? 又或者,所谓东宫遗孤流落民间,只是传闻? 秦慎暗暗思量此事的前后,却见白琛走了过来。 “秦公子,借一步说话。”
秦慎微怔,应了他单独去了一旁。 此处并无别人,白琛开门见山。 “秦公子这次过来,就是为了月影的身份而来吧?”
秦慎不否认。 白琛见他坦诚,亦直言。 “月影不是你要找的人,你要找的是东宫遗落民间的公主吧?”
秦慎看过去。 白琛道,“在此之前,我没把这件事当真,但看那太监黄显拿尚方宝剑号令官兵,我想起之前听到一位友人提及,那友人是临时被分到黄显手下做事,他也是无意间听到黄显嘀咕,说什么遗女说不定早就死了,但死了就是找不到了,若是能找个身份不清不楚的人顶缸,才好回京交差,免得皇上不安。”
这话说得秦慎默然。 虽然月影不是另有身份的人,但黄显奉皇帝之命要找的,的确是东宫遗女! 换句话说,传闻不是假的,皇帝亲自“证明”,确有公主遗落民间! 只是,那这位公主,眼下又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