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恬在过雨汀住了下来。 因着昨晚喝了安神茶睡下的缘故,翌日竟然晚醒了一阵。 不过去秦恬并不用去书院,周叔认为她惊了一场险,合该在家里安生地养几日神。 秦恬不免好笑,兄长受伤了要养伤,自己不过是受了惊也得养吗? 但她还是答应了周叔,不过只请了一日的假,想着正好在家照顾一下兄长。 于是秦恬起身梳洗了之后,就问了天冬。 “咱们还有没有好一些的红枣?我给兄长做个甜点心。”
秦恬做点心不奇怪,但给大公子做甜点,天冬可就吓了一跳了。 “大、大公子?”
天冬自那次被秦慎的人突然拉去盘问之后,也怕了这位公子。 她以为姑娘搬过来定然会过得更加谨慎小心,却没想到姑娘变了。 “姑娘不怕大公子了吗?”
秦恬尴尬地清了一下嗓子,所有人包括嫡兄,都看出来她那芝麻绿豆大的胆子了。 她鼓了鼓两腮。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她现在要努力做个大胆的姑娘了,就从不再像以前一样害怕兄长开始。 * 阔山堂。 厢房里黑云压城般令人抬不起头来。 傅温和魏游连夜审问处置了山间抓到的“匪贼”,他们当然都是邢氏派过来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以私下里的手段逼秦氏就范。 秦氏手中私兵数千,私吞兵丁乃是杀头重罪,但秦氏有兵的是邢兰东一日抓不到证据,就一日只能干看着秦氏于暗中同他对着来。 这次墨山先生的主意正是起了效,邢兰东才出此下策。 可秦慎令魏游小心防备,还是出了祸患。 眼下魏游跪在地上,额头叩地,在秦慎冷峻的目光里大气都不敢喘。 而傅温,方才到底没忍住替魏游说了句话,就被公子一个眼神扫过来,将话扫到了天边。 两人皆不敢出声,倒是连舟在这时端了药进来。 连舟瞧了眼一站一跪的两人,看到坐在窗下一脸寒霜的公子,突然觉得昨日说公子不会真的重罚魏游,也许猜错了。 他将药碗放到了秦慎手边,黑黢黢的药汁冒着浓重的苦涩之气,为房中更添三分压抑。 连舟瞧着魏游额头的冷汗滴滴答答落了下来,而傅温显然是求了请却也被警告了的,苦着脸不敢出声。 三人私下里熟络的很,又各司其职并不互相阻碍,反而关系更加亲近。 连舟也想替魏游说句话,可完全找不到开口的契机。 只是他这时耳朵一动,听到了什么声音。 连舟立刻道了一声。 “公子,奴才听着似是姑娘来了。”
话音落地,压抑的房中似是被置入了风铃一般,凝滞的空气流动了起来。 秦慎转头向窗边看了一眼,窗户关着,但属于秦恬的轻巧脚步到了廊下。 连舟只见公子脸上的寒霜似遇到了春日暖阳一般渐渐融化开来,便道。 “奴才请姑娘进来?”
他问,见公子“嗯”了一声。 秦恬正亦或着廊下怎么没人,就见连舟过来请了她,引她进了房中,秦恬才看到房中的魏游和傅温。 她眨了眨眼,谨慎地问了一句,“我打扰到兄长了?”
秦慎摇头,瞧了她一眼,今日穿了身桃红色绣梨花的褙子,黑亮的长发整整齐齐地梳了堕云髻,单侧簪了雕成梨花模样的银簪,戴了一副淡粉色的珍珠耳环。 小姑娘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像花园里含苞待放的春花。 秦慎嗓音缓了下来,“无妨。”
然后又看了一眼她手里的托盘,“这是什么?”
秦恬见哥哥问起,便越过魏游傅温几人,走了上前。 “是桃仁红枣糕,”她瞧了一眼秦慎的黑药汁,“兄长的汤药一定很苦,所以要吃些甜的搭配才好。”
她将甜糕放到秦慎手边的小几上,又从袖中拿出了一大袋子鼓鼓囊囊的东西。 “还有糖。”
她眼睛弯了起来,“是我前些日亲手熬得,兄长要多吃糖!”
秦恬小时候身体不好,总是药水不断,每次都要配着甜点糖块才能吃下去。 在她心里,药和糖,一个治愈人的病,一个治愈人的心,都不可或缺。 可秦慎却看着那热乎乎的甜点和一袋子糖,顿了顿。 他儿时在山上道观的年月,从没见过糖。 等他下了山,对糖便没什么兴致了。 傅温几人皆知公子并不喜甜,且一碗苦药对公子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 但姑娘却能如此一本正经地送了甜点和糖过来。 连魏游都忍不住抬头瞧了公子的回应。 公子多看了那糖一眼,眸色似被冰雪化成了水,放柔了嗓音。 “好,我记得吃。”
姑娘来之前的公子,魏游只觉得自己不时也被埋了,可如今...... 他不敢肖想姑娘走了之后,公子还能如此态度,只是姑娘忽然向他看了过来。 “是魏将军吧?”
她这么一问,众人也都看了过来。 魏游心神一紧。 “回姑娘,是、是属下。”
他不知姑娘何意,却见姑娘忽然跟自己笑着道了谢。 “我听说是你找到了我的簪花和耳坠,多谢!”
她说了,还当真要跟他行礼。 魏游怎么敢受下?! 紧张地直接跪在了地上,“姑娘万不要如此!”
他的反应实在过大。 秦恬:? 还是秦慎看着发懵的小姑娘,清了一下嗓子瞥了魏游一眼。 魏游只觉完了,神色跌落下来,不敢再乱说话。 房中的气氛十足地怪异,秦恬怎么也不会感觉不到。 她回头跟秦慎行了礼。 “那......兄长忙吧,我先走了。”
说完又看了魏游一眼,路过他的时候还说了一句。 “你别害怕,我真的感谢你。”
秦恬一走,气氛更加诡异不定。 魏游冷汗滴答得更快了,傅温眨巴着眼睛不敢出声,连舟也拿不定主意了。 然而,坐在窗下的秦慎站了起来。 房中又热乎乎的点心散发出的香甜气息。 “都下去吧,”他挥了手,只点了魏游一句,“魏游革银半年。”
...... 直到出了阔山堂,傅温惊讶不已。 “竟然只革了半年的银钱,我还以为至少要挨一顿板子......” 魏游也不敢相信,只有连舟啧了一声, “姑娘是贵人。”
三人同时往过雨汀地方向看了过去。 * 翌日秦恬仍旧往鹤鸣书院进学,只不过相比往日周叔或者常子接送她上下学,今次,那魏将军亲自给她驾了马。 秦恬约莫能想到是因为这次出了事的缘故。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魏游来之前被傅温笑话了一通。 “你好歹也是个领兵作战的将领,竟然堕落到给小姑娘驾马?”
魏游没他这样利落的嘴皮,反倒是连舟站出来替他说话。 “傅侍卫,你可别笑话旁人这么早,指不定哪天你也......” 傅温说自己可不会,“我又没犯错。”
连舟啧啧,“那你最好别犯错。”
魏游点头,“就是,况给姑娘驾马也没什么不好,姑娘替我说话的恩情我心里晓得。”
...... 这会秦恬没有多言什么,不过巧得是,在书院门前的停车的时候,恰同魏缈的马车遇到了一处。 秦恬下了车,便看见魏缈往魏游身上多看了两眼。 两人都姓魏,秦恬还以为认识,但二人谁也没跟谁说话,都如路人一般转了头去。 魏游安排了人手留在书院里保护秦恬,行礼离开了去。 他姿态恭顺,魏缈又瞧了一眼。 然后才上前跟秦恬打招呼,越发显得亲近了。 秦恬对她并不能似和李纯珍那般热络起来,甚至还是保持着之前的略略冷淡,不过这次魏缈没有悻悻转过头去,反而笑着让丫鬟拿了一只花笺出来递给了秦恬。 “是我大哥从京城回来了。虽然大哥因病没有入殿试博个名次,但春闱会试的时候,也拔得头筹。”
会试的第一名便是会元了,若是参加当年的殿试,多半名列前茅,甚至可能点中状元榜眼之类。 秦恬很是惊讶,魏缈的大哥如此厉害,但因身体缘故未能殿试。 因着她自己学业不精的缘故,对于这诗书满腹的人不由得就心存敬佩。 会元也已经是读书人里的佼佼者,她真心地道贺恭喜,魏缈与有荣焉地满脸笑意。 “大哥三年之后再去殿试应考,只是有不少人家往我们家中道贺,我祖母和父亲都觉得不能驳了大家的一番好意,所以办了个小花宴,请家中交好的亲友一起聚聚。”
秦恬收了这花笺,也在了应邀之列。 可她从来都没有以这个身份,参加过于秦家有关的宴请,便有些拿不定主意。 魏缈早就猜到了,连道,“我娘给秦夫人也送了帖子,秦夫人也定会来的!”
秦恬并不知道这些显赫门庭之间的交际之礼,直言到时候看秦夫人的意思。 魏缈自然道好,“反正我盼着你来。”
魏缈说完,两人也到了学堂。 两人联袂而来,引得不少姑娘注目,秦恬看着一些姑娘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花笺上,立刻变得羡慕起来。 她并无意炫耀,收起了花笺将书本都拿了出来。 不过直到先生快来讲课了,她发现坐她一旁的沈潇还没有到。 秦恬正暗暗琢磨着,见沈潇缓步到了门前。 她平素行动如风,今日不知怎么异常缓慢,没有人关注她,但秦恬却细细看了看她的脸色。 一看之下,秦恬惊讶不已。 沈潇肤色不似平常小姑娘一样白皙,她有种日头晒下小麦的薄薄棕色的感觉,但今日却变白起来,不是正常的白里透红,而是缺了血色的煞白。 乍一看,有些像刚拔过箭的兄长的脸色。 秦恬的目光一直追着她,但沈潇一点跟她说话的意思都没有,看了她一眼就沉默地坐了回去。 一直到下晌先生散了课业,秦恬一天找了好几次机会想问问沈潇是怎么回事,她都有意无意似避开了。 可她脸色实在不好,越看越像受了伤还在硬撑的人。 秦恬忧心忡忡地回了猎风山房。 她记着自己答应秦慎的话,下了学回了家就泡了一壶药茶送去了阔山堂。 天冬小声跟苏叶嘀咕。 “姑娘真的不怕公子了......” 不过秦恬到了阔山堂,看着受了伤的兄长的脸色时,忍不住就想到了沈潇。 她好像从来都没有见过沈潇身边有什么人伺候她,会不会她似兄长这样受了伤,但却没有人照顾? 她略一走神,秦慎就看了出来。 “书院有什么事吗?”
这一问,就见小姑娘眉头越发紧皱起来,细长的眉头凝成了一个团,像是遇到了什么严肃又复杂的难题一般。 秦慎不觉得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能有这么严肃又复杂的难题,暗暗有些好笑。 “说说。”
他道。 秦恬犹豫,“其实是我书院里一个朋友,”她想她们还不算朋友,只能改口,“一个女同窗的事情。”
她不知道这种事要不要问兄长,但看到兄长的目光落过来,完全没有不耐之意,那一瞬仿佛李家大哥面对他弟妹时候的样子。 秦恬心下一定,直接说了出来。 “......她平时并不是这样的,我跟她打招呼也会点头的,但今日完全不想理会旁人,但她脸色真的太难看了。”
秦慎听完,问了一句。 “你说的是,沈潇?”
秦恬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说沈潇的名字,但兄长竟然猜了出来。 “兄长识得她?”
秦慎摇头,“只是听过。”
秦恬好奇沈潇的名字兄长竟然听过,但被兄长接下来的话引开了思绪。 “你想知道她是怎么回事?”
他问秦恬。 “我主要是觉得,她那样子很不对,是不是需要人帮她一下?”
秦慎看着小姑娘清澈的眼眸,点了点头,转头叫了傅温过来。 “去打听打听沈潇的事。”
傅温应是,但还是快速看了公子一眼。 上晌的时候,他还笑话魏游一个领兵作战的将领,竟去给小姑娘驾马车。 但现在,他竟然也......好在不是牵马这种事,打听个消息而已。 傅温领命去了。 秦恬倒有些嘀咕。 “就这样去打听,沈潇知道会不会不高兴?”
说完听见嫡兄低笑一声。 “不让她知道。”
秦恬:“......”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秦慎,突然就觉得之前,兄长说出把那人“埋了”这种话,一点都不奇怪了。 他料理事情就像快刀斩乱麻一样,利落得不行。 不过正是因为这样,之前的事情被秦夫人发现的时候,秦夫人生了他的气,而且着实气得不轻...... 秦恬暗暗有些好笑,他也不是没有失手的时候。 她一边给他倒茶,一边从眼角里悄悄打量了兄长一眼。 秦慎一下捕捉到了她偷看自己的目光,略一猜,就猜到了她心中所想。 他含笑轻瞥她,小姑娘抿嘴忍笑,但谁都没在这一刻说话。 一阵风自抄手游廊下吹过来,漫进庭院阵阵春日暖意,穿梭在两人此刻无言对笑之中。 陆贤昭一只脚迈进院中来,就看到了这一幕—— 青年穿着一身竹青色道袍,难得养病时的模样令他周身的凌厉之气都卸了些来,安稳坐在竹椅上散着温润气度。 而少女上身着杏黄色琵琶袖小袄,下穿正红色绣万字不断头襽边的褶裙,娉娉婷婷地站在桌边,往白瓷茶盅里倒茶,人如茶水一般清透,又似白瓷一样干净。 两人皆侧着身子,但目光相接,笑意在碰触的目光间晕开了来。 一个弯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把眼睛弯成天边刚升起来的月牙,另一个则勾起浅抿的薄唇,像月夜下涌起波涛的蔚蓝大海。 在这黄昏月下的春日庭院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陆贤昭竟看住了。 还是秦慎先瞧见了他。 “怎么这会来了?”
而陆贤昭笑着走了过来。 “我不这会过来还瞧不见......你们这是?”
他笑说着扫了两人一眼,被秦慎一个眼神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干嘛这么凶?”
他嗔了一句,转头就问了秦恬。 “你不怕他了?”
秦恬:“......” 她都不知道这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