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处,夜深人静。一家人还没睡沉,去上洞村看戏的人陆续回来了,经过莫楚铣屋后面时,还在津津乐道地谈论着今晚的戏情。
莫喜桂与母亲各睡一头,问道:“妈,上洞村有多远?”杨仙云道:“我也冇去过,听说有三四里路吧。”
莫喜桂一时睡不着,想起江心娃恋爱的事,告诉母亲道:“妈,江心娃爱上的那个姑娘是堙上的,长得还算清秀,现在已经跟江坪的一个姓丁的小伙子订亲了,她家是贫农,她父母亲主要嫌弃我们家是破产地主成分。”
杨仙云苦笑一声,喟然叹息道:“姻缘是八字制定的,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强求冇来,江心娃这下也该死心了。”
莫喜桂道:“是的,他知道后一直闷闷不乐,觉得自己学无所成,也冇有心思继续学下去了,就要求回大岭背了。”
两母女谈着心,一伙看戏回来的少年经过屋后面时叽叽喳喳,只听一少年召唤道:“伙计们,这里新来了一户地主,大家都丢几块石头下去,我们先灭一下地主的威风好么?”
他这么一囔,其他少年立即响应,接着就是连续不断的小石子砸落在屋顶的声音。
莫喜桂听到后气得不行,骂道:“真是少家教的。”穿上衣服直接冲了出去,杨仙云拦也拦不住。
大门外,莫楚铣也起床走出来了。月光下,只见六七个少年正对着屋顶丢石头。莫楚铣大怒:“是哪个缺德少家教的小子砸我家房屋?”冲上去就想揪住闹事者。
莫喜桂肺也气砸了,骂道:“少家教的,我们惹你们么个了?”带头的少年见他们父女追来,一声呐喊:“地主出来了,大家快跑!”
顷刻间,这伙少年跑得比兔子还快,眨眼就不见了,只把个莫楚铣、莫喜桂气得浑身发抖。
父女俩返回屋后久久不能平静,杨仙云坐在床上烦心不安,思量着今天小孩子都敢如此欺负到头上来,今后受冤枉气的日子恐怕比新庵堂还要糟糕。 次晨,莫楚铣坐在街檐下静静地抽着旱烟,情绪低落,沉默寡言,一双锐利的眼睛显得黯然无神,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伤害。 杨仙云昨晚也完全失眠了,坐在中堂里唏嘘不已,沮丧气恼,忧心忡忡,她又恨又急,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尽头,早知如此,何必搬迁过来?莫喜桂想不到大岭背也这般黑恶,看着父母懊丧的样子,内心如同刀割!莫春江昨晚睡得沉,全然不清楚所发生的一切,起床后若无其事。 莫喜桂打破沉寂道:“爹爹,妈妈,既然选择来到这里,就安安心心吧,我们冇去招惹人家,以后又怕谁了?”她这样宽慰父母。
杨仙云眼圈红红的,强装笑脸道:“喜儿,妈没事,你跟江心娃出去走走吧,路上遇到大岭背的人,主动打打招呼,拉近关系。”“好呢。”
莫喜桂答应道。
姐弟俩爬到胖子山半腰处放眼眺望,整个大岭背一览无余,群山环绕的山村,树木郁郁苍苍,到处是雀鸟的叫声,对面一条小溪像一根飘带似的蜿蜒而下。莫春江兴奋起来了,指着山脚下一条小路道:“大姐,我们昨天好像就是从那条小路上过来的呢。”莫喜桂道:“本来就是呀。”
二月的清晨,露水深重,幽静的山道两旁,全是些睡眼惺忪的花花草草,走着很容易把裤脚打湿。再往山上走几步,茅草小路越来越窄,莫喜桂道:“我们还是下去吧,到对面再走走。”
姐弟俩在村野小道上信步而行,迎面来了一位驼背大爷。莫喜桂看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两只深陷的眼睛,估计他至少走过了七十年的风雨人生。莫喜桂微笑着上前打招呼道:“大爷,您好!”
驼背大爷停住脚步,扯扯自己的青布补疤衣服,望着他们迟疑道:“你们是?”
莫喜桂自我介绍道:“哦,我爹妈是刚搬到大岭背来的,我爹叫莫楚铣,这是我弟弟。”
驼背大爷这才想起来道:“就是住在胖子山下面的那个莫楚铣?”
莫喜桂道:“对,对,您啦嘎认识他?”
驼背大爷:“知道,知道。”
莫喜桂问道:“您啦嘎贵姓?大清早的急着去哪里?”
驼背大爷道:“我姓向,早上把家里的老黄牛放在那边山窝窝里吃草,现在去看看。”
用手指着两百米开外的一处山坡告诉他们。
莫喜桂道:“向大爷好!我们第一次来大岭背,冇熟悉,想到处走走,能随您一起去看看么?方便的话还请您啦嘎给我们介绍介绍大岭背的情况。”向驼背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估计平日里很少有人愿意跟他这种身份低下的人接近,今天突然有人愿意陪他走走,当然欢喜了,乐道:“怎么冇可以?那敢情好啊。”
莫喜桂高兴极了,莫春江也开心得很。 羊肠小道上,向驼背走在前面。他左手反转摆在背后,右手曲向胸前,低着头边走边介绍道:“我们大岭背总共有十几户人家,基本上都是莫姓,只有我是逃荒过来的外乡人。”
“哦。”
莫喜桂心道:他肯定是个贫下中农,跟他拉近关系交交心也好,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难得他今日如此友好,我先帮父母找个贫下中农做朋友,将来全家在大岭背受欺负的日子就会少些。想到此,堆满笑容道:“向大爷,您啦嘎出身肯定好,冇是贫农也是中农,对吧?”
向驼背摇摇头,脸色沉了下来,垂头丧气道:“大妹子,快莫讲,就因为我家当时有两头黄牛,就给我划上了个富农成分,难过啊。”
“啊?”
莫喜桂傻眼了,原来向驼背是个跟自己家出身好冇到哪里去的富农,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想冇到大清早的,贫下中农冇碰到一个,偏偏遇见个富农,还跟自己谈得火热,你说难堪冇难堪?这要是附近的贫下中农看见了,作何感想?反转又一想,他老实巴交,宅心仁厚,怎么能怪他呢?想到此,心里豁然明朗,对向驼背道:“威武冇能屈,贫贱冇能移,富农就富农呗,只要自己有良好的品德,终究会受人尊敬的。”
向驼背道:“大妹子,你是冇懂,地主富农在贫下中农眼里都冇有地位呢。”
莫喜桂道:“那有什么呀,我家也是破产地主,以后做人做事做好一点嘛。对啦,您啦嘎有几个崽女?”
向驼背答道:“说起来也有一个儿子,只可惜是个哑巴,脑子冇好使,三十大几了还是个光棍。”
莫春江不插言,听了直摇脑袋,想必是同情他。莫喜桂追问道:“那大娘呢?”
向驼背叹气道:“我命苦,我屋里的在解放前就得肺痨死了,只剩下我跟那个冇中用的哑巴儿子住在一块,我们现在是两光棍。”
三人嘴上说着话,脚下不松懈,聊着聊着就到了山坡上。站在高处往山下看,有一头老黄牛正在空地上吃草,向驼背见了,笑嘻嘻道:“那就是我们家的黄牛,是我们家的大宝贝,我们父子全仗它维持生计。”
向驼背嘴巴张开时,没剩几颗牙了,嘴唇全都深深地瘪了进去。他皮肤黝黑,笑起来满是皱纹的脸上更变得沟壑纵横。 莫春江赞道:“向大爷,您啦嘎的牛好听话!冇有人在它身边,照样规规矩矩在那里吃草,也冇跑。”
说起他的这头老黄牛,向驼背起劲了,神情兴奋道:“它很乖呢,从来就冇乱跑。旧社会我还担心被强盗宰杀,现在解放了,土匪强盗都被解放军消灭了,我更冇会担心啦。”
又面向莫喜桂道:“大妹子,虽然我被划成了富农,但我还是要感谢共产党,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们现在的安稳日子,说实在话,我现在是过得自由自在,潇潇洒洒。”
莫喜桂道:“我同样也有感触呢,新社会的日子比旧社会的日子好过多了。”
向驼背满是微笑,挥手道:“大妹子,我冇陪你们两个了,我要下去牵牛去。”
莫喜桂提醒道:“向大爷,小心点!”
“没事,没事。”
等到向驼背的声音传回来时,他早到了黄牛吃草的地方了。
与向驼背聊聊天,拉拉家常,莫喜桂觉得很轻松,很舒畅,烦恼全消。她回转身,对莫春江道:“出来果么久,我们也该回去了。”二人走到村落的拐弯处,有几个少年和一群孩子正在空地上玩耍,见到他们姐弟俩路过,其中一个少年对同伴道:“你们快来看,来了两个地主崽。”
另一个少年稚气未脱,问道:“地主崽有么个好看的?”
前面那少年做个鬼脸道:“好看呢!”
不懂事的孩子们听见大哥哥如此说,齐声吆喝道:“地主崽!地主崽!”
莫喜桂、莫春江气得眼珠子都鼓出来了,在他们心里,这种叫喊是对他们人格的最大侮辱。莫春江虎目圆睁,怒不可遏,准备跑上去打人,被莫喜桂一把拦住。孩子们依旧起劲地扯开嗓门大呼大叫:“地主崽!地主崽!”
莫喜桂一股怒气在胸中翻腾,只觉得昏天黑地,一句话也说不出。莫春江牙齿咬得“格格”响,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实在是忍受不住了,回嘴骂了几句娘。
这时,从旁边屋子走里出来两个人,一个肥头男和一个矮小女,肥头男凶道:“谁在骂娘?”带头的那少年手一指道:“是他们。”
肥头男走上前来,朝着莫喜桂姐弟俩恶道:“你们怎么这么冇教养?你们冇有娘吗?”
只把个莫喜桂气得半死,质问肥头男道:“明明是那个少年带头侮辱我们,你反而对我们横加指责,你们还讲冇讲理?”
肥头男道:“这些都还是孩子,他们怎么侮辱你们了?”
莫春江道:“他们骂我们是地主!”
肥头男冷笑道:“你们是莫楚铣的崽女吧?莫楚铣是破产地主,难道你们冇是地主?我是没听见小孩子骂你们,他们仅仅喊了几声地主,就值得你们大惊小怪、值得你们骂娘吗?小孩子冇懂事,有么个错?”
话语咄咄逼人,似乎言之有理,令莫喜桂、莫春江姐弟俩反而哑口,理屈了。
此时的莫喜桂心好痛好痛!她眼泪直流,洒满衣襟;她如坐针毡,睿智全无!明明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侮辱,却在肥头男的嘴里说出来是自己和弟弟的错,这简直太屈太冤。她心里清楚,如果今天不向肥头男道歉,只怕他不会放过自己和弟弟。要咽下这口恶气是何等的屈辱!情不愿心不甘又有何用?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她明白这个道理。于是摸一把眼泪求情道:“这位大哥,对冇起,刚才是我弟弟冇对,他冇该骂娘,我当姐姐的给你陪罪,请你大人有大量,原谅他。”拉着莫春江的手道:“你认个错,向这位大哥道歉。”
莫春江只得含垢忍辱,道一声“对不起,请原谅”的话。
这会儿,向驼背牵着他的老黄牛过来了,见这里围着这么多人,他们姐弟俩又是一脸的委屈,莫喜桂眼里还噙着泪水,忙问道:“大妹子,你怎么啦?”莫喜桂只是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向驼背问肥头男、矮小女道:“旭娃,巧巧,你们都干嘛呢?”
旭娃没好话道:“他们刚才对着小孩子骂娘呢!”
向驼背道:“开么个玩笑?他们初来乍到,怎么会无缘无故地骂娘?”
旭娃脸一沉,冷笑道:“我怎么知道?你问他们呗。”
巧巧始终没发一言,看样子心善些,她面向小孩子们劝说道:“家里都呷早饭了,回去回去,以后冇准乱喊了。”
小孩子还算听话,瞬间各自走回家了。
向驼背道:“旭娃,这里面肯定有误会。你是我们大岭背的互助组组长,就别跟新来的客人一根筋计较啦,你看你老婆,比你通情达理得多。”巧巧听见向驼背夸奖自己,朝他笑笑,进屋去了。
旭娃根本不在乎向驼背的言语,恶语相加道:“我冇知情达理?你果个富农分子冇会是跟他们一丘之貉吧?好啦,念他们初来乍到,我冇跟他们一般见识,就当是个误会,走吧。”向驼背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做声不得。姐弟俩低着头正要离开,突然冒出一个老头子,抽着旱烟斥责旭娃道:“你又在果里指手划脚做么个?”
看到莫喜桂、莫春江,打招呼道:“喂,你们是楚铣的儿女吧?”
莫喜桂点头。 老头子呵斥旭娃道:“你在果里趾高气扬做么个?他们是你莫叔叔的儿女。”
旭娃不屑一顾,傲慢道:“爹,甭管是谁,也冇能骂娘吧?文明礼貌都还要吧?谁也冇能败坏我们大岭背的风气。”
说话盛气凌人,不可一世,不给父亲半点面子,说完走回自己屋子里去了。
老头子过来道:“大侄女别哭,我叫莫立培,跟你们爹爹同辈。刚才那个混蛋是我大儿子,叫莫春旭,你们莫管他,他就果号德性。”说话和气多了。
向驼背牵着他的老黄牛还立在路边没走,翘起大拇指赞赏道:“培老弟,还是你这个当父亲的伟大!”莫立培道:“你就会给我戴高帽子,过来抽袋烟么?”
向驼背道:“你老弟明明知道我冇会抽烟,就故意果么客气。好咯,冇跟你们聊天了。大妹子,小伙子,这点委屈算冇了么个,千万莫放在心上,想开点哦,我回家咯。”
向驼背走后,莫喜桂把刚才的遭遇原原本本说给莫立培听,内疚道:“莫伯伯,我弟弟确实冇应该骂娘,我们再次向您啦嘎赔个冇是,希望您啦嘎谅解。江心娃,快叫莫伯伯。”
莫春江红着脸叫了一声。 莫立培道:“这怎么能怪你们呢?果些个小孩子,真的是缺少家教,把你们的痛处当成口号一样呼喊,遇着谁都会憎恨、愤怒、冇舒服,你们也莫放在心上。”
这几句话听着虽然舒心,莫喜桂还是觉得人格上的羞辱无法容忍,她咬住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莫春江拽住姐姐的手道:“大姐,我们回去吧。”
莫立培知道他们受了天大的委屈,安抚道:“今天的事,你们莫要放在意里,回去吧,你们爹妈在等你们呷早饭呢,我现在就去教训那个是非曲直不分的混蛋,还有那几个小孩子。”
莫喜桂扭头离开。回家的路上,莫喜桂擦干眼泪,嘱托弟弟不要把刚才的事告诉爹爹妈妈,省得他们跟着受气。 到了家里,杨仙云已经摆好碗筷等着他们,莫楚铣还坐在板凳上抽烟,时不时又咳几声。杨仙云脱下围裙,面带微笑问道:“喜儿,到处转了一圈么?”
莫喜桂道:“转了,路上还遇到了向大爷,他人挺好的,给我们介绍了大岭背的情况。”
杨仙云道:“是背有点驼的那个人么?是他的话,人确实好,么个事都想得开。唉,他带着个哑巴儿子也挺冇容易,大岭背果个地方找冇出富农,冤里冤枉就给他划了个富农成分。”
莫楚铣听了,打岔道:“仙婆子,果种事情莫乱说,乱说是要被人扣帽子的。成分划分是土改时依照一定的标准定了性的,农会集体决定的。当然,各个地方的划分都有比例,标准冇一样。”
杨仙云道:“放心,我就在家里说说,冇敢到外面乱讲呢。”
交待儿子道:“江心娃,以后冇准在外面乱说。”
吃过早饭,一家人在一起闲聊了一个上午。下午,莫喜桂回湾溪,杨仙云依依难舍,将女儿送至下山路口处。 路一旦熟悉了,走起来很快。莫喜桂经过草嫩溪、花树脚、横溪坳,到达湾溪街上,不到下午三点钟。田文喜确实忙,好几个人在等候看病,莫喜桂插不上手,只能做些杂七杂八的零碎家务。 晚饭后,莫喜桂的家务事终于忙清要了,正准备歇息一会儿,吴妈过来找她拉家常。人还在门外,老远就问道:“喜儿,你爹妈在大岭背还好吧?”
这句话怎么回答呢?想了想答道:“还行吧,他们挺开心的,换个环境对他们来说可能有新鲜感。不过,万事开头难,还要慢慢习惯。”
吴妈微笑道:“也是,冇管在哪里,习惯了就好。”
两张小矮凳,两个人相对而坐。莫喜桂看看门口没人,悄悄问道:“吴妈,最近一直冇看见黄寡妇出来,她冇会有么个事吧?”
吴妈双手抱在胸前,眨巴着眼睛,弯腰贴近莫喜桂身子低声道:“你还冇知道吧?就在昨天下午,你可能刚走一会儿,她就跟刘一八冇晓得为了么个事吵架吵得很厉害,差点打起来了,幸好被街坊邻居劝开,否则后果严重。他们两个啊现在都成死对头了,只要一碰面就互相瞪眼,往地上吐唾沫,对骂。”
莫喜桂道:“他们两个本来有旧仇,在我们诊所看病买药的时候,就相互挖苦对方,现在可能更激烈了。”
吴妈神神秘秘道:“我听说前一向黄寡妇去了一趟洪江,说是看她么个亲戚,才回来冇好久。”
黄丽娅虽然名声不好,但也没做过什么坏事,莫喜桂很是同情她。想想人世间的事情真的是不平等,一样的生命,却不能是一样的命运。一样的活着,有人倍受煎熬、苦不堪言,有人幸福满满、有滋有味。她哀怜道:“唉,想想黄寡妇也是个可怜人,我有时都替她惋惜,一辈子作践自己,只怕是前世的冤孽作祟。”
吴妈不以为然,她对黄丽娅嗤之以鼻,蔑视她道:“也冇能怪别人,我觉得,每个人都有尊严,自己选择的路,自己种下的果子,只有自己去走,自己去呷。”
莫喜桂叹道:“也许她有苦衷,我们冇了解而已。”
田文喜洗完澡出来,看着她们两个聊得果么起劲,又神神秘秘,忍不住问道:“你们在议论什么呢?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
吴妈扭转身嘻嘻道:“冇有聊么个,就跟喜儿拉拉家常,让你见笑了。”
莫喜桂鼻子哼一声道:“你呀,管我们聊么个,反正冇聊你就可以了,你一个大男人,就莫来管我们妇道人家东拉西扯的事了。”
田文喜本来想坐下来歇歇,听见妻子这么说,淡然一笑道:“好好好,你们聊你们的,我一个人外面走走去。”
街面上,各家各户有的还在吃晚饭,有的已经坐在家门口谈天论地了。南边街的尽头,有一条小路径直通往两里开外的山坡上,那里是成片的菜园和果树。春天的季节,吹醒了万物,绿遍了田野,到处呈现出生机勃勃的景象。空气清新,环境清幽,草木葳蕤,外头踏青悠闲的男女青年三五成群,言笑晏晏。田文喜平时难得出来陶冶性情,此刻徜徉在田野上,欣赏大自然的美丽风光,心中乐乐淘淘。信步往山上的果林走去,远远地发现菜园里有人正在忙碌,仔细一瞧,原来是刘一八。 田文喜喊道:“老刘,果只勤快啊。”
刘一八听到有人跟自己打招呼,急忙抬头观望,见是田医生,乐开了怀。道:“田医生,今晚怎么有空出来散心?”
田文喜开玩笑道:“我知道你在山上的菜地里忙碌,就赶过来看你了嘛。”
刘一八哈哈笑道:“是吗?多谢多谢!”
指着脚下政府分给他的一小块自留地,乐道:“地虽小,我也冇能慌着。等下你拿点菜苔回去,再扯点香葱走。”
田文喜摇头道:“你辛辛苦苦种的菜,我怎好意思拿?留着去街上卖,我只是过来跟你聊聊天而已。”
刘一八认真道:“田医生果样讲就见外了,你看我菜园里的白菜苔,每天冇摘冇呷的话就老了。再说,平时里我麻烦你还少了?何况老百姓的自留地里都有菜,挑到街上去卖,冇有几个人买,也卖冇到几个钱。你冇拿就看冇起我刘一八咯。”
田文喜听他这么说,想想也不能负他心意,拱手道:“行,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尝尝你种的菜。”
刘一八欢喜道:“这就对嘛,是老朋友了就莫要讲客气。”
马上摘了一大捆白菜苔、红菜苔,又扯了一把香葱,一起捆好放到路边。
田文喜道:“果么多啊,你真是舍得,够我们家吃好几天了。”刘一八道:“冇多,就一点点。”
“谢谢啦。”
田文喜摆龙门阵道:“我记得我们以前曾经约过,夏天的时候专程去青界乘乘凉,聊聊天,看看风景,都好几年了也没能成行。”
刘一八望着田文喜道:“那是的,早几年前就说好了的,要不今年夏天我们约起,再邀一两个人,完成心愿好么?”
田文喜道:“要得要得,我尽量抽时间跟你们一起去。”
刘一八走到一个水沟边,把手洗干净了,道:“关键看你田大医生了,到时候就等你一句话。”
“好,好。”
田文喜找到一块干净的茅草地坐下,作古正经道:“老刘,问你一个事,说真话,冇准生气。”
刘一八同样席地而坐,爽朗应道:“嗯,你说。”
这时,太阳只有三尺来高就要下山了,晚霞映照在刘一八那张黑色的脸上,他那块疤痕胎记尤为醒目。田文喜道:“听说昨天下午你跟黄寡妇吵架了,还吵得特别凶,因为么个事?”
刘一八愤恨道:“碰上她那种贱女人简直冇可理喻!我当时去街上办点事,冇凑巧,偏偏对面撞见了她,她身上涂的那个‘香气’啊硬是刺鼻的很,我闻着就想呕,难受的很,无意间往地上吐了几口唾沫。她看见了,冇得了啦,发疯了似的找我理论,你说我气冇气?”
田文喜笑道:“原来如此,她肯定认为你吐口水是故意的,是在损她的尊严,是在侮辱她的人格。”
“我哪里想果些?当时根本冇有考虑她的感受倒是真的。”
刘一八道:“可她呢真是蛮横无理,站在原地就开始骂骂咧咧了。我瞪她几眼,本想冇跟她一般见识,那晓得她那张破嘴冲着我骂得更凶了,我骂她冇赢,又想冇出特别的狠话回击她,就骂了句‘骚婆娘’。她走过来就用手指戳我的鼻梁骨。她以前曾经在你的诊所里戳过我的鼻梁,我当时都忍了,今天又来戳,我还能让她吗?只要她手指挨到我跟前,就打算拗断她的手指。还好,街坊邻居见状,将我们立马拉开了。”
田文喜道:“老刘,凡事要冷静呢,假如你真拗断了她的手指,那可冇是开玩笑的,那后果就严重了,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刘一八道:“我当时在气头上,也冇管果多了。”
田文喜拍拍刘一八的肩膀,忠言相劝道:“老刘,冲动是魔鬼,记住我跟你说的这句话。走,太阳落山了,我们回家吧。”
刘一八赶紧将捆好的小菜递到田文喜的手中,诚心诚意道:“把菜拿走。”
田文喜右手提起来,乐呵呵道:“太感谢了。”
回到家时,吴妈还在跟莫喜桂唠嗑。莫喜桂问道:“哪里得来的?”
田文喜道:“刘一八送的。”
吴妈伸个懒腰,告辞道:“来了果么久,我也该回去了,你们早点休息。”
田文喜道:“还早呢,再坐一会嘛,你们继续聊你们女人的事,我冇听就是。”
吴妈道:“田医生真是风趣,我明天再找喜儿聊。”
说罢,转身出去了。
晚上,两夫妻躺在床上,感觉家里空荡荡了。莫春江、香妹几在的时候,家里闹腾腾的,热闹许多。现在没有他们两个在,家虽然安静了,反倒有些不习惯。特别是莫喜桂,一下子睡不着了。她心思细腻,想了很多很多,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烦恼,也许明白自己某些方面做得不太到位,心情很沉重吧,良心过意不去吧。至于哪里有错,一时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她思绪纷乱,彻底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