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吴老师问明缘由，甚为气愤，安慰道：“玉老师，不要哭，我马上去找满老爷评评理。”满老爷对出手伤人一事豪不在乎，虽然他知道汤时玉是乡公所汤时鹤的弟弟，但他无所惧怕，对吴老师的指责根本不予置理，更不用说给汤时玉赔礼道歉了。少公子还想跟其父亲说什么，满老爷脸一横，拖着少公子趾高气扬地走了，在场的围观者望着他，都敢怒不敢言，待他走后才指指点点。 吴老师返回办公室，心里也很不平，但有什么办法呢？恶霸就是这样。汤时玉还在伤心，哽咽道：“吴老师，明天开始我不来啦。”
吴老师急了，学校的教师本身不够，他一辞退如何是好？因此安慰道：“不能因为受了点委屈就打退堂鼓，大家都知道你没有错，千万莫跟这号人计较。这段时间，你的教学方法颇受学生欢迎，学生和家长更是看好你。我看这样吧，下次我安排你到另外一个班级上课，怎么样？”
汤时玉无缘无故受这么大的委屈，对他的自尊心是极大的伤害！他真心不想当代课老师了。吴老师只好苦口婆心劝说，做他的思想工作，希望他能继续留在学校。汤时玉回家后，也不便把自己在学校受委屈一事告诉父母，想了许多许多。 晚饭后，吴老师又来到汤时玉家里，告诉汤子华夫妇是来跟玉老师交流交流教学经验，汤子华老两口在一边乐呵呵的，任由他们私下谈心。汤时玉被吴老师的真情所打动，没有再坚持辞退工作。 过了些时日，埋在汤时玉心中的阴影慢慢消除了，他已经安心教书了。一天，放学归来，见一老者背着个褪了色的破挎包，从走鸭坪水口庵走出来。汤时玉大声喊道：“达禄老师！”
达禄抬起头，笑咧咧道：“我道哪个呢，原来是你！当教书匠还好吧？”
“唉，一言难尽啦，教书先生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汤时玉感概中带着些许尴尬，心里当然有说不出的滋味。
达禄鼓励道：“干一行，要爱一行。”“是的是的，老师说得对。”
汤时玉问道：“您到庵堂拜菩萨？”
达禄道：“我刚从洗马潭三角溪看风水回来，到了水口庵，总也得去拜拜屋门口的菩萨嘛，希望菩萨能保佑我们过上太平日子。”
达禄先生年近七十，姓唐，是走鸭坪公认的文化人，早年在村子里的私塾学堂教书，后来才干起地理堪舆这个行当。这些年，凭借着自己的睿智和悟性，在方圆十里八乡闯出了点名气。
汤时玉对寺庙文化根本不懂，对寺庙里供奉的菩萨和神仙，到底有什么不同，一直搞不清楚弄不明白。心想，今天正好可以求教，便道：“老师，菩萨和神仙有分别吗？”唐达禄解释道：“菩萨属于佛教，是从印度传过来的，是梵文音译‘菩提萨’的简称。‘菩提’汉译是‘觉悟’，‘萨’汉译是‘众生’，也就是‘觉悟众生’的意思。神仙指能力非凡、超脱尘世、长生不老的人物，属于我国道教的范畴。寺院、庵堂供奉的都是佛教人物，道观供奉的多半是道教人物。所谓庙，一般是宗教建筑物的通称。”
这么一讲解，汤时玉有些明白了，但对于博大精深的佛道文化还无从谈起。他问道：“老师，那您觉得方圆哪里的寺庙最具代表性？”
“那当然要数古鄜山顶上的古佛寺了。”
唐达禄鹤发童颜，捋了一下自己的花白胡子，仰头侃侃而谈道：“古鄜山，林木青翠，岩幽壁峭，溪流峡谷，云雾翻腾，一眼望去，秀丽挺拔之外，更添几分神韵。座落在山顶上的古佛寺，始建于明朝，里面供奉的古鄜大王，是元朝末年农民起义军领袖、大汉皇帝陈友谅，他在此削发为僧后，忏悔前愆，立地成佛，古佛寺由此成了远近闻名的千年古刹，常年香火袅绕，梵音不断，堪称老百姓朝拜的圣地。”
就像是背唐宋诗词一样，唐达禄把古鄜山的秀美风光描绘得淋漓尽致，把对古佛寺的了解，仅仅几句话，就像说故事一样背了出来。汤时玉想不到儿时的之乎者也先生，临近古稀之年，还有如此风趣优雅，其渊博的知识和深厚的文化功底不得不敬重叹服。 汤时玉道：“老师，您果只一渲染，我倒有点想去古鄜山观赏观赏、去古佛寺朝拜朝拜了。”
“值得一游，值得一游！”
唐达禄在学生面前神气十足。
“风水跟佛教、道教有关联吗？”汤时玉又问。
唐达禄止住脚步，找到一块凸出的大石头坐了上去，点燃一袋旱烟，招呼道：“来，过来坐会。如果你有兴趣，我今天就讲讲。”汤时玉喜道：“聆听老师教诲，学生求之不得，当然愿意洗耳恭听。”
唐达禄低头轻咳两声，吸一口烟到嘴里，再吐出一连圈的烟雾，然后滔滔不绝道：“天有天理，地有地理，人有人理，物有物理，情有情理，世间任何一件事物都有其‘理’，地理风水当然也有其‘原理’。地形和天体方位产生对人的影响力，是一种自然常识。顺乎自然可得天时之正，获山川之利；违背自然，则有相反的结果。你说是吗？”
汤时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唐达禄继续道：“风水和道教的关系十分密切，如古代的民间巫术、阴阳五行八卦学说等，它们都有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对理想环境的追求。道士眼中隐居修炼的理想场所是有山有水、景色秀丽、环境优美的地方。他们在这些名山大川修建道观的时候，一般都会遵循风水文化中的依山傍水、负阴抱阳等原则。”
“那佛教呢？”
汤时玉问道。
“佛教是一套人本主义的哲学宗教，讲究行善积德，它通过对经文的传诵和对教条的遵守，改变自身思想环境，净化心灵，抚慰精神，达到自身与客观世界的良性互动，获得人生的解脱和觉悟。”汤时玉听得一团雾水，感叹道：“老师，里面的文化好深奥啊。”
唐达禄眯着眼睛笑道：“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源远流长，历经几千年的洗礼、积淀，已经形式多样，影响深远。”
“风水风水，就是要有风有水，是吗？”
汤时玉发表自己的见解问道。
唐达禄哈哈大笑道：“你这是在字面上胡乱猜测。风水又叫堪舆，关键是讲究因水聚气，如果没有水，风一吹就把气吹散了，只要有了水，气就会聚集。所以有水之地最佳，避风之地良好，只有在避风聚水的情况下才能得到生气。风水的所有理论几乎都是围绕‘气’展开的，通过对气的控制、迎合、引导，使人类与之产生和谐，达到‘天人合一’的崇高境界。”他侃侃而谈，把个风水文化讲的头头是道，让汤时玉佩服不已。
汤时玉摸摸脑袋道：“老师，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于您。”唐达禄道：“请讲。”
他第一袋旱烟熄灭后，又开始点燃第二袋旱烟。
汤时玉道：“您说，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魂、神仙和佛菩萨？”唐达禄呵呵道：“这个问题许多人非常困惑，我个人觉得还是有。”
见汤时玉在认真听，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其实，我们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鬼神论不过是几千年来人们的口口相传。但是，如果你是无神论者，很多现象你又无法解释，所以，我是相信有鬼魂的。”
“老师，鬼和魂是一个意思吧？”
汤时玉对鬼魂的概念有些模糊。
“非也。按古书上说，鬼称亡灵，是一种死后脱离肉体独立存在的思维或意识体。魂是能离开肉体而存在的精神。人死后首先是魂，经过一段时间才会变成鬼，所以鬼魂是两种形态，人是由肉体和灵魂两部分构成的。”唐达禄道。
汤时玉感觉这个话题深奥奇妙，想来想去还是不明就里，问道：“老师，您经常给人看风水、算八字，莫非人死了还会投胎？”唐达禄拍拍汤时玉的肩膀道：“人死后有六道轮回，鬼不过是六道之一。”
汤时玉兴趣来了，追问道：“哪六道？”
唐达禄答道：“佛经上说，灵魂依据生前的善与恶，一共有六个去处，分别是三善道和三恶道。生前善业多投生三善道，生前恶业多投生三恶道，三善道是天堂、人、阿修罗，三恶道是地狱、饿鬼和畜牲。天道很快乐，人道苦乐参半，恶道很痛苦，地狱苦得无法形容。”
汤时玉道：“啊？老天爷难道看得这么清楚，会让不同的人投生不同的道？”
唐达禄肯定道：“对，平时有句俗话叫‘人在做天在看’，就是这个意思。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的老祖宗苦口婆心让我们平时行善积德的根本原因。”
汤时玉不明白了，心想：“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又作何解释？ 唐达禄见他低头不语，知道他在思考问题，也不管他，自顾自地把烟抽完。 汤时玉憋不住心中的疑问，“老师，倡导行善积德和‘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矛盾吗？”
“没矛盾。”
唐达禄甩掉烟屁股，然后道：“这句话不能从字面上去片面理解，好像人的死活由天命决定，不可抗拒。其实，这里面包含着深刻的哲学道理。对于不思进取、一味以命运为借口、埋天怨地的人来说，无疑找到了命不好的借口；但对于一个积极进取、努力付出却没有收获果实的人来说，是一种绝好的心理安慰。古人并非惧怕生死，他们能直面生死，但是他们害怕在有限的时间里未能使自己的生活过的充实饱满。这是我对这句话的感悟和理解。”
汤时玉听老师这么一讲解，心里豁然开朗了，道：“老师，今天听您一席讲，学生胜过又读几本书，看来老祖宗留下的经典和智慧，真是受用无穷啊！”
两师徒哈哈大笑，起身径直往家里走去。 又是一个太阳高照的早晨，汤时玉前往学校。从羊角坪拾级而上，远远地看见百岁坊牌楼下面站着一堆人，闹哄哄的，似有什么新鲜事儿。汤时玉是个好奇人，此刻离上学时间尚早，忍不住上去一探究竟。往里一瞧，原来人群里面坐着个摆地摊卖衣服的男子，相貌黑不溜秋，身上脏兮兮的，如果不是坐在地上卖衣服，十有八九像个乞丐！汤时玉纳闷：地上的衣服面料鲜艳，生意人却穿得衣衫褴褛，真是奇了怪了，一时想不明白。细看此人似曾眼熟。只见他结结巴巴囔道：“快来看……看哟，好衣……好衣服便宜……便宜卖啦。”
几个妇女手捧着一件件花衣服在身上比划，显得兴奋异常。有中年妇女问道：“这件水红色的衣服好多钱？”
那人只顾从脚下的布袋里拿出各种衣服摆上，也不看妇女一眼，答道：“大嫂，随便……随便赏几个钱……几个钱就行。”
众人一看这么便宜，你一件我一件齐抢，瞬间就抢完了。那人咧嘴欢喜不过，收拾行当，准备收工。
这下，汤时玉一眼认出来了，叫道：“金娃！”那人一怔，回过头来，诧异道：“玉……玉子！”
四目相对，无不惊讶。 汤时玉疑惑问道：“你这小子也会做生意了？”
野鬼世金正要回答，羊角坪那边忽然冲出几个陌生人来，气势汹汹地骂道：“好你个野鬼！竟然干这等伤天害理的事，你缺冇缺德？”
野鬼世金见状，拔腿便跑，没等汤时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已穿过几条小巷子，一溜烟不见了。
众人拦住其中穿粗布青衣的汉子问道：“到底出了么个事？”青衣汉子停下脚步，气愤道：“果个野鬼叫花子，居然盗挖我妹妹的坟墓，剥了棺材里我妹妹的衣裳，还到处卖，你们讲，他缺德冇缺德？”
几个妇女听罢，脸色一下子嘎白，立马将手上拎着的衣服甩在地上，边骂边跑了，令人啼笑皆非！ 汤时玉明白之后，苦笑不已，无闲心再听时闻，转身走进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