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一顿,走过满地的萧瑟,走过遍地的冰冷荒凉。原本繁华的都城,都已经付诸一炬。秦沐风依旧一身白衣,墨发随风,眉目间荡开冰凉的寒意,睨一眼彻底覆灭的韦国皇宫,生与死从来都捏在他的掌心,从未错落半分。只是……“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耿重奉命来接受皇城,却是不费一兵一卒,让三军对这个年少傲然的大殿下,顷刻间存了无比崇畏的心。试问谁能有胆量单身赴敌深入?试问谁能不费一兵一刃,却堪堪如同三军之力,将一国摧毁殆尽?试问,谁能有这惊破苍穹之力,如同神祗般伫立在此,敬受三军响彻天地的跪拜。只怕连秦沐麟都未曾有过这般荣耀与风华。看着大有睥睨之姿的秦沐风,耿重的眼底漾开鲜少的尊崇与敬佩,单膝跪地时,格外的恭谨。秦沐风唇角微扬,眼底寒光清冷,“以后,这便是我大云的国土。”
话音刚落,耿重微微一颤,随即起身,振臂高呼,“殿下千岁!大云国祚永昌。”
眸色微敛,秦沐风道,“耿大人错了,本宫并无多大功劳,而是父皇慧眼托付本宫信任,才能让本宫有此作为。”
耿重已然明白秦沐风的意思,继而改口高呼,“大云万岁,皇上万岁!”
震耳欲聋的响声划破苍穹,带来一个男人攀登高位的踽踽而行。一回眸,郑夕颜站在角落里,面上没有分毫表情。一身红装如火似血,指尖轻柔便成刻骨冰凉。她眉目微垂,视线越过浓密的羽睫看向他,却不叫他看清自己眼底的丝毫表情。他看见她身上的伤口,早已凝血成结,却没能看见她眼底的冰冷与寒意。他们确实不费一兵一卒,却也让韦国生灵涂炭。她也明白,哪朝哪代的成立不是经过漫长的屠戮,所谓的国祚永昌,左不过是建立在森森白骨上的假意奢华。深吸一口气,郑夕颜转身,披在身上的白裳如同韦国的漫天飞舞的白绫,更似一种对过去时的祭奠。心中默道:秦沐风,恭喜你!眉心朱红如火,一如她一身的红,艳丽如血。血染的江山,就在他的手心,他绝然不会放开。聚贤庄早已湮没在洪水中,郑夕颜站在门口许久许久。纪扬上前一步,“还是华韫算得准,说是你一定会来这里。姑娘,可算找到你了。”
“便是要启程回去吗?”
郑夕颜面无表情,身血迹斑驳。“殿下召见。”
纪扬身后停着一辆马车。郑夕颜一顿,半晌才扯出一个字,“好。”
赋兴楼内依旧一片狼藉,外头却有大云的军队重兵把守。郑夕颜下来马车,看一眼物是人非的赋兴楼。昔日来时,这边还是如此繁华之境,如今却……低低冷笑一声,左不过浮云一场,去了也就去了,何必如此伤感。如今的她,已然算是功臣了,不是吗?不知这份功劳,是否可以功过相抵,免去永定侯府的欺君之罪?“殿下召见。”
华韫自里头出来,俨然是一副军师模样,只是他的眉色不太好,大抵还是因为月娘的惨死。无论外表多恣意,骨子里多少还是有些牵绊的。华韫也不外如此!郑夕颜点了点头,一语不发的走进去。偌大的赋兴楼内,墨发白裳的男子独坐二楼,杯盏轻执,丝毫没有权欲之色,相反的更多隔世脱尘。一步一顿走上木楼梯,因为泡了水的缘故,木楼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郑夕颜终于站在了秦沐风的跟前,目光平静,面无波澜。“不知殿下传召,有何要事?”
如今他的地位绝然是今非昔比的,怕是回了宫,便再不似从前的大皇子。一个有军功在身的皇子,比之从小娇生惯养的二皇子秦沐麟,显然是占据了优势。这算是一种优劣逆袭吧!放下手中的杯盏,他转头看她,骤然起身却是将她外头披着的衣裳霎时掀飞在地。郑夕颜一怔,他的外衣已然披上她的肩头。“殿下?”
郑夕颜愣了愣。“以后,别教旁人的东西沾了你的身。”
言外之意何其明显。郑夕颜羽睫微扬,“那旁人的热血呢?”
秦沐风抬头,阴鸷的眸子闪烁着迫人的寒光,他定定的看着她许久。她倔傲的回应他的眸子,没有丝毫退却。良久,秦沐风才道,“丫头,过来。”
“殿下还有何事只管直言便罢。”
郑夕颜不肯过去,心里有种强制性的抵触。“你可是怪我不曾对你言明么?”
秦沐风不是不知道她的抵触来自何地,不禁叹了口气,这性子果真要不得!郑夕颜冷笑两声,“殿下全盘在握,说与不说有何要紧。只管让夕颜赴汤蹈火便是,所幸夕颜还活着,如今还能活生生的站在这里。”
他不会明白,她甘愿为他去刺君时,下定了多大的决心。那种付诸一切,拼死一搏的悸动,却不是每个人都能感受的。她为他出生入死,却换来他一盘棋局,一场生死对弈的精心设计。如果鬼面人不曾出现,她还不是就会被当做弃子,埋没在韦国的宫殿内?跟杨傲,跟所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人一样,在他的计划里死去?秦沐风抬步走到窗口,看一眼被大云占据的韦国都城,想必克日,大云覆灭韦国的消息就会传出去,到那时……只怕她想要回归最初,也是不能的。就算他愿意放手,她也断难摆脱战火蔓延的宿命。“早在来韦国之前,本宫便已经着手安排,让你兄长筹措聚贤庄之事。外表奢华不过是为了掩饰底下的机密,须知此事非同小可,稍有泄露就会满盘皆输。本宫不能拿你去赌!”
他说得清冷,却是背对着郑夕颜,教人看不清真实的面孔。郑夕颜冷笑两声,“是你不信任我。”
像是补充说明,她继续道,“你从未相信过任何人,包括你自己。”
秦沐风骤然转身,死死盯着郑夕颜倨傲的容颜,便是他已恢复大皇子的身份,她依旧不曾放在眼里。仿佛在她的世界里,从未有过尊卑二字。她巍巍站立,如同傲雪之梅,风雪霜寒亦不为任何人折腰。策马霓裳,浴火沙场,红颜不曾凝娇眉。挽弓上箭,蒹葭苍苍,浮华玉碎铸修罗。幽暗深邃的眸,如同冰冷的悬崖,墨发垂着,白裳翩然。他看着她眼中,一如自己的冷冽,眸色寸寸成霜。四下的空气凝结成冰,好似降至冰点,让人冷彻骨髓。许久,听得秦沐风一声轻叹,“你过来。”
郑夕颜不说话,却突然拽起他的手,看见他手背上那个咬痕,心里便舒坦了不少。秦沐风却只是摇头,“要不要本宫也给你留点记号?”
“这个便是极好的。”
郑夕颜心里咯噔一下,陡然想起自己肩头的咬痕,鬼面人阴森的话语还在她的耳边徘徊。面颊晕开一片绯红,郑夕颜松开他的手,“殿下的好意还是留给以后的妃妾吧。”
这话说着平静,却依稀有种浅浅的醋意。秦沐风低眉轻笑了一下,却不教她看清自己真实的表情。也不知为何,自从她说了那句“以命相换”,他便多了几分笑容,再不似从前的拒人千里。郑夕颜眼神晃了晃,一贯冷冽的他,竟也有这般轻松的笑靥,着实出乎她的预料。不觉报之一笑,郑夕颜意识到自己言语失当,却也不想去解释。这类事情,越抹越黑的道理,她还是懂的。气氛竟被这清浅一笑,缓和了下来。他走到她的身边,抬手便环住她的双肩,下颚抵在她的肩胛处,温热的呼吸就吹在她的耳际。低语轻诉,“以后,你的舞只能跳给本宫看,此身为本宫所有。”
郑夕颜眉头微挑,“殿下睥睨天下,何曾稀罕过这蒲柳之身?以后莫再说这样的话。”
她的手缓缓掰开他,从他的桎梏中走出去。眸色清浅,却不似方才的笑意,更多的是一种类似于他的不信任。就像她说的,他从未信任过旁人,而她也不愿相信旁人,包括他!他们是一类人,一贯的封闭自己,所有的悲欢只配自己浅尝。下一刻,他骤然环住她的腰肢,眼底闪烁着迫人的寒光,“你质疑本宫?”
“不是质疑,而是从未深信。”
郑夕颜看着他的眉眼,容色孑然而不染尘埃,“这不正是殿下所期待的吗?于殿下眼中,所有人都该双目染血,而非心存善意。只有这样,才配与殿下比肩而立,才能在殿下的棋盘里苟延残喘。弃子可怜!这样的道理,夕颜已然顿悟,无需殿下再次提醒。”
“很好!”
他唇角微扬,带着意味深长的冷笑,“不愧是本宫一手栽培。”
郑夕颜眸色微凉,“多谢殿下。”
翻脸无常,反复而不叫外人查探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才是生存之道。路漫漫兮不知归途,自然不能输在开端。他的大拇指指腹用力搓揉在她的唇瓣上,眼底的光晶亮明艳,邪肆如妖孽。下一刻,他骤然握住她的后脑,用力吻下去,却仿若带着几分惩罚,竟略带啃咬般厮磨她的唇齿。郑夕颜凝眉,想要推开他,奈何力有不逮被他死死扣住腕部而无法动弹。口中发出低低的呜咽,她凝眉直视这张在自己视线里无限放大的容脸。直至窒息降至,他才松开她。勾勒出邪魅的唇线,秦沐风目光清冷而飘忽,“本宫最恨欺骗,你最好别骗本宫,否则休怪本宫手下无情。”
郑夕颜呼吸微促,唇齿间有些酥麻,“那殿下可要小心。”
他冷然凝视她的眸子,却如同高手间的较量,带着冰冷的肃杀之气,“好!”
敛了眉色,秦沐风望着窗外,大有睥睨之势,“此后这便是大云的国土,这里也有你的功劳。现下流的血,来日必定染红七国疆土,合而归一。”
她站在秦沐风身后,看着傲然伟岸的背影,颀长而冷冽。他就像一尊不可触摸的神,带着不忍亵渎的冰凉与崇高,只可仰视而不可靠近。若轻易靠近,轻则身负重伤,重则性命难存。而她现下所处的位置,却是两者之间,活不得死不了。步步设局,郑夕颜不知道自己在其中充当了什么角色,是兵是炮还是将。或者都不是!但结局还是可喜的,总归覆灭了韦国。只是回去大云,又会是怎样的状况呢?秦沐麟母子,会允许秦沐风带着一身军功归国?如今三军的军心已然动摇,大云境内对这位兵不刃血就拿下韦国疆土的大皇子奉如神祗,民心所向岂是人力所能阻挡。皇权之路,秦沐风拾级而上。郑夕颜忽然在想,既然秦沐风有这般运筹帷幄与功夫,为何当日要与他们一道归国?低眉间,仿佛又想通了不少。他们是大云派去接回大皇子的密使,若不随他们一道回国,只怕没人会相信他大皇子的身份吧!如此一来,郑夕颜陡然觉得脚底心发凉,一种由始至终被算计的寒意直冲脑门。定定望着秦沐风的背影,郑夕颜的羽睫不经意的颤了一下,整颗心沉入寂冷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