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飖歌抱膝冒头坐在半山坡,看着山下热闹官道。
官道直通东阳郡西城门,北侧靠近陆氏祠堂这边,绿树掩映下是青砖乌瓦,两排教舍就建在一片花海之中。 南侧,是更大更宽阔的院落,进门是一条青石板路,路的两边是花坛,新栽了绿植。左侧是一个很大的操场,没有塑胶跑道,有的只是被压实的黄土地。操场的角落有个很大的公厕,同样大的公厕,在相对的东南角还有一个。 右侧同样是一个小广场,虽然小,却五脏俱全,有单双杠,有攀爬岩,有一根根麻绳连起来的索道。 再往后是四排整齐明亮的教舍,宽大的窗台,用的是最贵的琉璃片隔开。教舍里,放着一排排崭新的桌椅。 这是陆飖歌记忆里福利院的样子,而福利院的前身,就是一座已经废弃的小学校。 陆飖歌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开办这样的学校,为什么要把各地的家族给拖进其中。 她将所有的一切都算计好,唯独忘记了自己。 她一时想不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是为了大商朝的发展?还是为了怀念,怀念那个和平美好生活无忧的年代。 风从山下吹来,晃晃悠悠地打着卷,卷起的风中,是白色的,飘落的是雪白的梨花花瓣。 风一吹,花瓣如雨而落。 现在是大商八年,陆鹤北登基已经一年多,后宫也有了小皇子,出自公孙皇后的肚子,叫陈鹿行。 那是一个十分可爱且活泼的婴童,因为他,陆飖歌在京城待了足足有大半年。一直到这边的蒙学馆和启学院建好,她才以清明祭拜爹娘的借口,回了东阳郡。 一切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 陆飖歌侧脸看着山下,心中在想,她现在想做什么呢? 周飏缓步从山下走上来,风一吹,白色的梨花花瓣绕过的他的衣袍,又纷纷扬扬地飘向山下。 去年建好皇陵,周飏并没有急着回去任职,而是接手了启学院的修建。 如果说,陆飖歌画下的只是一张图纸,那么周飏就是那能够召集能工巧匠的神仙,将她所想表达的一切,尽善尽美地展示在她的眼前。 周飏顺手折了一根柳条,轻触陆飖歌的手臂处,问道:“你要不要喝酒?”“喝酒?”
陆飖歌抬头看向坐在一臂之外站着的青年,“喝什么酒?”
“刚刚我在铺子里顺手买的。”
周飏举了举手中的小酒壶。
酒应该是他顺手卖的,酒壶肯定不是。 不过巴掌长的一把银制小酒壶,精致小巧,上面雕刻着繁琐的花纹。 这大概又是他母亲留下来的遗物! “喝。”陆飖歌伸手接过酒壶,拿在手里轻轻晃悠。 “你怎么想起来请我喝酒。”
别说在这个时代,就是在她生活过的现代,只要不是在酒吧,男孩子也不能随便开口请女孩子喝酒。 不然很容易被人误以为图谋不轨。 “你见过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吗?”
陆飖歌摇头。 “那你见过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吗?”
陆飖歌继续摇头。 “那你见过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吗?”
陆飖歌叹了口气:“都没见过,我去过最远的地方是京城,在离开蒋家坝到京城前,我走过最远的路是蒋家坝到东阳郡的路。”
至于前生,她离开福利院,去学校的路就是她走过最远的路。 大学四年,她在学校忙着读书,又忙着找兼职养活自己,没时间没金钱也没兴趣去旅游去游览祖国大好河山。 而现在,她有钱有闲,却又闲车马太慢,路途遥远。 “我觉得你应该出去看看。”
周飏掀袍在陆飖歌的身边坐下,手中的柳枝轻晃,“我去过很多地方,在边关的那些年,因为年少,舅舅不允许我上战场,他让我多出去走走看看,说不定心中就能放下仇恨,有所悟,我就去了很多地方。”
陆飖歌坐直身子,手中的小银壶微倾,她就着壶口抿了一口酒。 是蒙学馆门口第三家店铺里的青梅酒,味道还算不错,老板娘自己酿造的,份量不算多,陆飖歌喝过两次,还算喜欢。 周飏慢悠悠地说着话,说起他去过的地方。 哪里有绿洲,哪里有荒漠,哪里走到山路尽头,却柳暗花明又一村,疑似到了桃花源一般。 陆飖歌吹着带着梨花香的山风,有一口无一口小口地抿着酒壶里的酒。 这山风,这酒香,让她想起木心先生的诗《从前慢》。 从前……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她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去看看周飏口中的世界。 想坐很慢的马车,慢慢走过黄土路,走过荒原,走过枝叶缠绕的田野,在孤鸿和落霞之下,去看一看曾经没空看的风景。 “周飏,你为什么不回去任职?”
刚刚还在说话的周飏思绪还在自己说的落日入山峦上,没提防陆飖歌突然开口,他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 “因为……” 周飏犹豫了一下,问道,“我能说实话吗?”
“说吧。”
陆飖歌将酒壶里的最后一口酒饮下,又将小银壶塞进袖笼中,看样子是不打算还了。 周飏的目光在少女宽大的粉色衣裙的袖笼上极快地掠过,伸手捏住衣袍上掉落的一瓣梨花瓣。 “因为大仇得报,忽然人生就失去了意义。母亲死了,看着周宗义带着他的两个孩子还在为生活苦苦挣扎,我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就算大仇得报又如何,大家再也回不到过去,而母亲也不会复活。”
周飏仰头看向蓝天,顺手将手中的花瓣塞进口中,慢慢咀嚼。 苦…… 涩…… 这两种味道堆积,冲淡了花瓣本身的香甜。 “其实,我撒谎了。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些,其实……” 周飏轻笑一声,呸地一声吐出口中的花瓣,既然又苦又涩,他还吃下去做什么。 陆飖歌没有吭声,学着周飏从裙摆捻起一枚花瓣,放在鼻子下面轻轻地嗅了嗅。 许是饮了酒,酒香冲淡了花香,让她一时分辨不出是酒更香还是花更香。 周飏突然坐直身子,看向低头闻着花瓣的少女。 “其实,我想说的实话是……你想去看雪吗?我知道现在赶去北方,我们还能赶上最后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