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飖歌死的时候刚刚九岁。 倾城姿容,未及豆蔻。 小姑娘自出生就受娇宠,原本该是顺风顺水顺心意地过完一生,却未料得会在刚进九岁的这年新春,被人一箭穿心而死。 东阳郡陆家,百年大族枝繁叶茂,积累了无数财富。 陆家家主陆远山,在东阳郡,人称陆半城,又被称为陆大善人。 陆家的善名,从其曾祖父开始,数代积累直至今朝已经达到了顶峰。 谁也未料,行善未必有善报。 阳春三月,门前贴的新桃颜色依然艳丽,旷野中的白雪尚未消融。 黑色的夜如幕布,笼罩着整个东阳郡的天空。 唯有小云山边上的陆家庄,火光冲天,炙热的火光在夜色中跳跃,吞噬着无数的生命。 噗嗤…… 白色的箭羽带着湿漉漉的寒气破空而来,冰冷的箭头在火光的照耀下,跳跃着刺眼的光芒。锋利的箭头透胸而过,将陆飖歌整个人撞击的倒飞了出去。 “飖歌……” 凄厉的声响在耳边响起,镇得陆飖歌的耳边隆隆作响。转瞬间,她小小的身体就被人护进了结实而温暖的怀里。 锋利的箭头还是毫无阻挡,顺利地穿透胸口的金色璎珞,扎在陆飖歌的心口之上。 疼…… 绵延的疼痛从心口处,一寸一寸蔓延。 伤口的疼痛远比不上胸腔里传来的剧痛,那是即将失去什么的恐慌和无助。 “爹爹……” 陆飖歌无意识地低喃出声,她想翻个身,却没有翻动,厚实的被子压在身上,只能让她徒劳地微微动了一下手脚。 破旧简陋的窝棚不足一人高,成年人进出都要弯腰撅腚才能进出。 窝棚里的地方也不大,只堪堪放下一张木床,一张矮桌,一个可坐人的木墩,其余再无它物。 破旧的木床靠着墙边放着,床上睡着个病弱的孩童。 孩童约莫八九岁的模样,小脸好似抹了姜汁,蜡黄蜡黄的。唯独长而翘的睫毛像一排扇子一般落下,在眼窝处落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让人忍不住好奇,那浓密的睫毛下会有怎么样一双眼眸。 床边蹲着个更加瘦弱的小姑娘,黝黑的小手正拿着一块破布巾,一次次浸了面前木盆里的凉水,再扭头替睡在床上的小子轻轻擦拭着额头。 这一切都是梦吧? 陆飖歌挣扎着想从梦中醒过来,她还记得自己是独自一人去博物馆参观。 怎么现在好像又在睡梦中,醒不过来呢? 陆飖歌还记得自己在展厅的情形,当时,她恰好走到一个展品前。 那展品是一个金色的璎珞,岁月更迭,掩不去其灼灼芳华。金光灿烂的璎珞,由黄金制成,中间一个成人巴掌大的平安锁,下面缀着金珠流苏,两颗硕大圆润的珠子垂挂在两侧。 因为太漂亮了,陆飖歌没忍住在原地多停留了一会。 博物馆里的璎珞和此刻梦中的,连着箭头一起扎进她心口的金色璎珞几乎一模一样,看上去分毫不差。 要说差别,大概就是她低头看向胸口的箭头,真实的好像不是在梦中。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肯定是在做梦。 这样真实的梦境,让陆飖歌感觉到了害怕。 陆飖歌努力想从梦中醒来,猛一挣扎,嘴张开想喊,却先往肺里狠狠抽了一口冷气。寒冷的空气里好像被人裹了一把辣椒面,一下涌进她的肺管子,呛得她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心口的疼痛连接着喉道,让她控制不住张大了嘴巴,哇得一声,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她的嘴角流淌出来。 耳边有声音响起,断断续续,有着奇怪的口音。更神奇的是,她能听懂。 “娘,娘……弟弟吐血啦。”
“当家的,快,快去叫谢大夫。”
“怎么会吐血啦?不是药已经送服下去了吗?”
“不知……请谢大夫去啊!”
妇人的声音带着说不清的惶恐,因为焦急,声音控制不住地尖锐起来,带着浓浓的担心。 “我这就去,别慌,可能是淤血,吐出来就好了。”
耳边,一连串的声音响起,说话声,惊呼声,奔跑的脚步声,震动得陆飖歌头晕眼花,头一歪又是一口淤血吐了出来。 她想开口说话,喉舌仿佛被什么东西黏住一般,怎么也张不开,只能发出破风箱一般的呼哧呼哧声。 等不到她继续努力醒转,陆飖歌又陷进噩梦之中。 这个梦,好似接了上一个梦,又好似和上一个梦颠倒了顺序。 火光照亮了黑色的半边天空,透过火光,依稀可见一队十多人的兵马急急奔来。 领先的黑色骏马四蹄踏雪,恰好落在大门口的门匾上,马蹄将上面龙飞凤舞的“陆”字踏得粉碎。 领头的少年不过十四五岁,穿一身银色的盔甲,手中拎着把漆黑的长弓,黑色的长弓骤然举起,仿佛破开了晕成墨色的夜色。 火光照耀在少年青涩俊朗的脸庞上,神色冷淡坚毅。 殷红的血液、跳跃的火光、嘶叫的骏马、那些倒下的熟悉的身影…… 无数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陆飖歌的脑海里,最后只余下火光中少年银甲披身,弯弓射箭的身影。 他是想射死我吧? 之前那一箭,直奔心口的那一箭,就是他射的吧? 这人真狠啊! 陆飖歌想。 …… 苦涩的药汁从陆飖歌的嘴里灌进去,一小半进了喉咙,一大半流到了外面。 湿热的布巾落在陆飖歌的脸上,一点一点擦拭掉她脸颊旁残留的药汁。 陆飖歌皱眉扭头,她不想喝药,这药太苦太苦了。 一双粗糙的手,从头部按住她的脑袋,是谁掰开她的双唇,一勺一勺的苦药顺着喉头灌了下去。 陆飖歌想挣扎,却因为力气不够,只能徒劳地扑腾几下。 一滴泪落在她的脸上,一个温柔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宝儿啊,你醒醒,你爹你娘都没了,你可一定不能出事啊……” 这还是梦吧? 陆飖歌心里想,我连爸妈都没有,更别说什么爹娘! 她出生的时候,就被人抛弃在福利院门口。 养大她的是福利院,疼爱她的是院长妈妈。 就连她的名字,她也一直以为是院长妈妈取的,跟着院长妈妈姓陆,名飖歌。 后来,她读到一首诗“微光奕奕凌天河,鸾咽鹤唳飘飖歌”。 陆飖歌以为,这大概就是我名字的由来。 她拿着书去问院长妈妈,院长妈妈只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并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陆飖歌就明白了,她的名字可能是抛弃她的人取的。 他们连她的名字都取了,为什么就不要她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