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昭有心暗示母亲几句,可想到那边厢房还关着一屋子没有处置的丫鬟、媳妇子就觉得头痛。 她哧溜爬了起来,坐在床上高声地喊着“爹爹”。 要是母亲够聪明,就应该灵机一动,抱着她去父亲。 如若祖父责怪下来,只要把责任往她身上一推,祖父难道还和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计较不成? 可是,她显然高估了母亲的智慧,也高估了自己的影响力。 看见她闹腾,母亲很不高兴地蹙着眉:“这么晚了,这孩子怎么还不睡?”
然后吩咐俞嬷嬷:“把姐儿抱下去吧!她吵得我头痛。”
俞嬷嬷歉意地冲着母亲笑,手脚麻利地帮她穿衣裳:“四小姐,乖,俞嬷嬷抱你去找乳娘!你别哭……” 窦昭很想学着那些田庄的村妇朝母亲翻个白眼表示不屑。 母亲怎么这样幼稚? 她要是像母亲,恐怕早就被人吃得尸骨不剩了。 窦昭一把抱住垂在床边的幔帐,哭着喊着要“爹爹”,最终还是被俞嬷嬷强行抱到了内室后的暖阁。 没有了母亲,窦昭也消停下来,蔫蔫地由俞嬷嬷把她放在了炕上。 俞嬷嬷默默地帮她整了整凌乱的头发,看窦昭的目光有些恍惚,低声道:“你是不是也觉得今天的事有些不寻常?我要去偷偷看一眼,你乖乖地待在这里,不要吵闹,好不好?”
窦昭顿时来了精神。 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看不出来,俞嬷嬷这样的精明能干。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俞嬷嬷一愣,随后慈详地笑了起来,颇有些感慨地道:“我们四小姐可真聪明,小小年纪,却万事心里都有数。不像七奶奶……”说到这里,她猛地一顿,自言自语地道,“我和个孩子说这些什么什么……”然后转身叫了个丫鬟进来:“含笑,你在这里陪着四小姐,我去鹤寿堂看看。”
含笑十七、八岁的年纪,相貌周正,一副温柔稳重的样子。 听了俞嬷嬷的话,她很惊讶,但很快正容应了声“是”,十分伶俐地道:“若是有什么事,我立刻让双枝去叫您。”
俞嬷嬷满意地点头,快步出了暖阁。 含笑和窦昭上了热炕,见窦昭不哭也不闹,沉静得像个大人,她微微地笑,柔声问窦昭:“四小姐,我拍您睡觉可好?”
窦昭摇了摇头。 含笑的笑意越发的浓郁,道:“那我陪您翻绳可好?”
难道她很喜欢翻绳吗? 窦昭摇了摇头。 含笑笑道:“那您想干什么?”
“等……嬷嬷。”
窦昭道。 含笑讶然地望着窦昭。 窦昭不理她,拉了个大迎枕过来,靠在上面发呆。 含笑失笑,帮窦昭搭了件薄被。 她是从父亲待母亲的态度中感觉到异样,俞嬷嬷是从什么地方看出了不对劲的呢? 还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呢? 窦昭沉思着,眼皮子越来越重。 不行,得等到俞嬷嬷回来。 她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还有妥娘,她到底是怎么人? 窦昭摇了摇头,强行将上眼皮和下眼皮分开。 可几息过后,眼皮又自有主张地垂了下去。 不能睡觉! 睡着了,说不定她就又回去了。 到时候她回到了紫藤花那个梦里去了怎么办? “含笑,”窦昭使劲地睁着眼睛,“嬷嬷,找!”
“不行!”
含笑轻轻地摆手,“我要在这里陪着您。”
“我,听话!”
窦昭道。 含笑思忖半晌,见窦昭表情越来越坚定,犹豫道:“好吧,我去看看俞嬷嬷在干什么?”
随后叫了双枝进来。 双枝是个脸儿圆圆的小姑娘,她不声不响地陪着窦昭。 不一会,含笑折了回来:“四小姐,俞嬷嬷和夫人去了老太爷那里。”
“哦!”
窦昭让含笑去找俞嬷嬷。 含笑无论如何也不答应:“……被发现了,奴婢不死也要脱层皮。”
这倒也是。 窦昭是管过家的,知道这其中的厉害。 她只能等俞嬷嬷和母亲回来,恨自己为什么会被束手束脚,而不是像在另一个有紫藤花的梦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母亲和俞嬷嬷还没有影子,窦昭的眼皮子粘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她陷入一阵甜甜的酣睡。 好像只有一瞬间,又好像有千万年,窦昭醒了过来。 她想也没想,就跳了起来。 有人在旁边喊着“四小姐”。 窦昭睁开眼睛,看见了双枝含笑的圆脸。 她长长地松了口气。 还在梦里。 她骤然间踏实了,问双枝:“含笑?嬷嬷?母亲?”
“含笑被俞嬷嬷叫去了。”
双枝笑着帮窦昭穿衣裳,叫小丫鬟倒了热水进来。 暖阁里热闹起来。 窦昭这才发现天色已经大亮。 她眼睛微眯问双枝:“含笑,在哪里?”
双枝笑道:“在老太爷那里。”
说着,眼角余光看见暖帘被撩了道缝,有人朝里张望。 她脸一沉,低声喝道:“是谁在暖帘外面,鬼鬼祟祟的?”
立刻有个小丫鬟去撩了暖帘。 暖帘后的人无所遁形,不安地绞着手指头:“我,我找四小姐……”然后虚张声势地大嚷道,“是四小姐让我帮她打听个人……” 窦昭循声望过去,看见了香草。 她心头微动,高声喊着“香草”。 双枝和小丫鬟满脸困惑,但还是放了香草进来。 香草得意地朝着双枝和小丫鬟扬了扬下巴,狗腿地跑到了窦昭面前,低声下气地道:“四小姐,您说的妥娘,我找到了。”
她说完,语气微顿,眼神饱含着某种期翼地望着她。 窦昭微微地笑。 在济宁侯府,这样的丫鬟她见得多了。 为了能出人头地,只要能看到一丝希望,她们就会使出浑身解数地抓住。 她并不反感这样的人和这样的做法。 如果大家都安于现状,那生活还有什么奔头? 只不过香草的行事太过浮躁,把希望寄托于一个还不懂事的小孩子,少了审时度势深谋远虑。但她还是要感谢香草。要不然,她又怎么会有妥娘的消息? 窦昭对双枝道:“赏,香草!”
双枝拿不定主意。 做为主家,四小姐也太……年轻了些! 要不要先去请七奶奶示下呢? 她琢磨着,看见香草眼睛一亮,已曲膝向窦昭行礼道谢,之后凑到窦昭面前叽叽喳喳地道:“妥娘是后院浆洗房的小丫鬟,是七奶奶到大慈寺上香的时候捡回来的,我问遍了府里的人才找到她。您找她有什么事?要不要我帮您把她叫来?她很好说话的。在浆洗房,脏活、累活都抢着做,浆洗房的那些嫂子们都很喜欢她。我一打听,她们就带我找到了妥娘……” 窦昭恍然大悟。 能在母亲或是她身边当差的,都是窦府有头有脸的仆妇,她们又怎么会认识浆洗房的粗使丫鬟?反之,妥娘做为窦府的粗使丫鬟,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并未参与,不过是事后听人说起而已。这也解释了妥娘的话为什么与事实不符…… 她眼皮子一跳。 事实! 难道以她的心底,认为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不成? 那她又在哪里呢? 早先被她忽略的一些想法重新在脑海里旋转,让窦昭心惊肉跳,遍体生寒。 有个小丫鬟冲了进来。 “双枝姐姐,大事不好了。”
她神色慌张,如临大敌,“鹤寿堂,闹起来了!”
窦昭心里一突。 双枝已急急地道:“出了什么事?”
“七爷在京都的时候被个女人迷住了,”她脸色发白,“要把那女人纳进门,还请了东府的三爷来说项。老太爷气得半死,拨剑要杀七爷呢!”
“啊!”
屋里乱成了一团,“后来怎样了?”
“还好三爷没走,把老太爷给拦住了。”
小丫鬟道,“可七爷铁了心要让那个女人进门,大冬天的,跪在雪地里求老太爷答应。结果七奶奶找了去,七爷就求七奶奶。把七奶奶气得半死,不仅没有答应,还哭闹着骂七老爷忘恩负义,连老太爷都插上不上嘴。三爷见了,让大福悄悄地把三奶奶请过来。”
“难怪含笑姐姐被俞嬷嬷叫去后就不见了影踪!”
“那女人难道比七奶奶长得还好看吗?”
“老太爷到底答应那女人进门了没有?”
“那家里岂不是又要多个主家了?”
丫鬟八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没有谁注意窦昭。 窦昭泥塑般傻傻地坐在那里,无比震惊。 她自主持了济宁侯府的中馈、成了当家理事的人之后就一直很是困惑,三伯父作为窦家因管理庶务有方而备受窦氏子弟尊敬的长辈,怎么会隔三岔五地就去田庄探望妾室出身、和窦家人根本没有什么交集的祖母? 原来,他是去探望她的。 妥娘说,母亲是被迫自缢的。 做为帮着父亲说项的三伯母,他心里应该是充满了对她无法言明的愧疚,所以才会如此吧? 窦昭想到了三伯父看她的眼神。 总是慈爱中带着几分怜惜。 还有三伯父死后留下的遗嘱,要把他收藏的几幅前朝的名人字画都留给她。 那时候窦氏还没有分家,三伯父没有私产,留给亲生儿子窦繁昌、窦华昌兄弟的也不过是几方砚台和玉石。 她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三伯父特别喜欢自己的缘故。 可见人看到的不一定是事实,听到的也不一定是事实,甚至是感受到的,也不一定是事实。 窦昭哑着声音道:“我要,妥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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