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再兴,与当年的杨再兴同名吗?”
夏侯烈心中微异。 按照他对宋人文化的了解,像如今大宋民间对于岳武穆、杨再兴一流的人物,都视若天兵天将一般。 虽然心中无比仰慕,却也有几分自发的为尊者讳的意思,不会有人给自己的孩子直接冠以相同的名字,最多叫做“思杨”“敬岳”“效岳”“岳徒”等等。 他们称岳飞一般都是称作岳爷爷,杨再兴,韩世忠自然也与之同辈,如果给自己儿子起了相同的名字,岂不是等于轻慢了祖宗? 但不论对面这少年的名字是真是假,夏侯烈一动起手来,拳指之间就毫无半分容情之念。 他所运用的天械,名为“夸娥氏”。 《列子·汤问》之中记载有一篇愚公移山的故事。 “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操蛇之神闻之,惧其不已也,告之于帝。”
“帝感其诚,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
现今的金国皇帝完颜璟,大力推行汉化,极力效仿北魏孝文帝那翻然改进式的革新,否定本族旧制,化奴隶为庶民,对儒家文化颇为仰慕,对本国内文学出众者多有奖赏。 因此,金国如今制造的种种天械,也大多喜欢从宋人古籍之中,牵凿附会,寻得一个出身。 夸娥氏乃是上古大力神,会以这个名字来命名夏侯烈的天械,可想而知这个天械的特点,便在于力大无穷,除外无他。 夏侯烈全力出手之时,皮肤血肉都好似变为透明的质地,隐隐能够看到金色的骨骼隐藏在其下。 横卧青石,杂草丛生,远有缓坡,近有古树,时不时的传出沉闷的爆裂之声,碎石飞溅。 他的拳风,隔着数丈之遥,也能够在大块的青石之上,留下深刻的凹陷痕迹。 身影踏步转动,转移回旋之际,他的衣袂带起锐风,能使几步外的小树,现出被钢刀刮蹭过的痕迹,稍远一些的细长树木,也被拳掌上携带的气流影响,大幅度的摇摆晃动。 若是有人在远一些的山坡上俯瞰此处的话,恐怕会以为这里有什么大妖怪在吞云吐雾,惊动烟尘。 仅仅是不经意的余波,都能造成如此骇人的场面,但他将拳、手肘、膝盖、脚跟、额头等各部位运用到极限的杀招,却全被杨再兴招架下来。 夏侯烈发力越猛就越是有些心惊。 “这黄口小儿以左臂格挡我的时候,似乎仅凭自身的内力,就可以阻挡我的内力与天械力量之和。他练的是哪家的内功心法,竟有如此奇效?”
“那暗红棱甲覆盖之后的右臂,似乎也是天械之术的应用,其底力多深,就更难以猜度了,我八成的杀招,都是被他以那条右臂接下,游刃有余……” 他对宋国的战场武学,江湖技艺,自认见识颇广,却也猜不出杨再兴的半点来历,心思电转之间,心中策略已然改换。 为将者,若不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则,狭路相逢——勇者胜! “好!”
夏侯烈长啸一声,字字句句如鹤唳鹰啼,忽然拳法招式一收,与杨再兴拉开了十丈的距离,道,“既然你也叫做杨再兴,那就看看我从当年都元帅完颜宗弼的武典之中,领略出来的这一路拳法。”
“你要是能硬挡下我七合不败,我便打落满口牙齿,承认杨家将的威名不堕!”
他的手掌张开,十指松弛,做出一个虚虚握着的手势,骤然前冲。 完颜宗弼,另一个名字,也就是四太子金兀术,作为北宋南宋过渡之间,金国最负盛名的一员大将,除了兵法谋略,在武功上,他也曾仗铁背虬龙,跻身天下绝顶之列。 这个人所留下来的拳法武典,是一种仿佛庖丁解牛千百遍之后,极致追求高效的杀戮手段。 只不过庖丁解牛,是拿待宰的牛羊作为试刀的对象,而金兀术是以“人”为目标。 当年大江南北,百万生民,上到王侯将相,下到赤脚义兵,在他眼中便都如同牛羊一般,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铸成了变乱天下,除“沥泉枪”之外,几无敌手的一双霸拳。 夏侯烈为自己设下七合之限,便是要把自己逼到极致,一步之间,松弛到极限的双臂乍然穿插,并掌如白虹,挥拳如金瓜。 林中落叶簌簌,随风飘荡八方,吹到他们两个附近,在他这一拳挥击出去的时候,周围的树叶,都被激烈的风挤碎、排开。 杨再兴眸子里面猩芒闪烁,一语不发,右臂横抬,架住了一拳。 说是七回合不败退,就须以硬碰硬。 “喝!”
夏侯烈吐气开声,接连数记重拳、手刀,都砸在那一条右臂之上。 暗红色的棱甲虽然不曾损毁,杨再兴的身体,却似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脚下土石大片的崩裂,一步一溃,凹陷成坑,不得不在踉跄之间,连退数步。 一退一进,夏侯烈的气势愈发高涨,拳头上甚至散发出不能逼视的浅金光芒,模糊了手掌的轮廓,只剩下一团烈烈的光辉。 他每出一拳便跨进一步,口中就大喝一声,身上的气势又暴涨一层,到了第七回合的时候,周身的气势已经攀升到了一种九层垒土,不可不发的高度。 肩、腰、肘、拳之间的天械,饱含着岌岌可危的力量,倾注在夏侯烈这一拳之间,对着身形尚略显失衡的杨再兴,挥出穿心一击。 杨再兴揽臂一接,身处劣势之中,朗声叱道:“你败了!!”
拳臂相撞。 杨再兴右臂之上的那片片棱凸甲片,如同会呼吸一样,突然起伏,又似龙蛇之鳞,片片张扬,一翻一落之间,暗红色的手掌已顺势翻手,反刺入夏侯烈肩头。 夏侯烈感觉自己推金山倒玉柱的一拳,明明气意未尽,力量连绵,却已经骤然打空,所有的拳力都被吞走,两排牙齿呯的一合,胸膛瘪下,牙缝之间渗出血来。 “我的拳……” 他的喉咙也像被抽瘪了一样,声音根本传不出来,全身上下都在从饱满变的空虚,只有一双眼睛以相反的态势,越瞪越圆,眼白之中一条条血丝凸显出来。 夏侯烈当然不知道,杨再兴的这一条手臂,实则是全真教的杀气改造技术集大成者之一,有个名目,唤作十全魔手! 这十全魔手是一个大类的统称,不止一件。 终南道宫这一代的掌教真人穆桂英身上,也有一件,是由淳阳、无崖两位前辈主持打造,天波清风滴水楼的佘老太君与洛书一脉的周侗,也曾参与其中,拥有包括三火归元、风兮破地、北冥重生等在内的十大神通刻箓,乃是彼方世界数一数二的武道至宝。 杨再兴所拥有的这一件,当然远远比不上那样的威能,只不过是一个雏形罢了。 是因他自己完成种种功课,考核之后,成绩出色,由师门供应的材料与图纸,却需要由自己来选择,在其中刻录哪种神通武道。 如今这门十全魔手,内中只刻录了四门武学。 其中一门,名为吸功大法。 夏侯烈的拳力虽猛,碰上了这门绝学,也不过是送菜罢了。 杨再兴如果一开始就展现出十全魔手之中的四门绝技,夏侯烈明知不敌,必然会设法撤退,那样的话,杨再兴倒没有十全的把握把他留下。 但二人初战之时如同持平,激出夏侯烈的好胜之念,等他挥出最强一拳的时候,也就被逼入了能放不能收的死角,失去了退后的余地。 几个呼吸之后,杨再兴一甩手,将气若游丝的夏侯烈甩在地上,随即纵身向东,几个起落之后,就追到了在林间逃窜的锡无后,将他擒拿回来。 呼桑各本来也不过与丘处机在伯仲之间,瞥见夏侯烈落败,心中一乱,顿时被丘处机抓住破绽。 长剑一抹,挑断手筋,剑尖斜刺没入他口中。 剑光一刺一收,呼桑各嘴巴一闭,咽喉中气息断绝,脸上涨成猪肝一色,倒了下去。 月下林间,这一番酣战,以曲三和大内侍卫为始,到此时为终,兔起鹘落的几番转折,直叫杨铁心与郭啸天看得肝胆抒发,毛孔洞张。 “有幸亲历今夜这一役,大慰平生呐。”
杨、郭对视一眼,心中皆有此意。 曲三折枝为杖,也把目光投来,几人通报过姓名之后,原来俱是名家之后。 一个全真教弟子,一个桃花岛门人自不必赘言。 杨铁心是杨再兴将军的曾孙,就算是郭啸天,原来也是当年梁山泊头领“赛仁贵”郭盛的后代。 但说到少年杨再兴之时,丘处机脸色便有些古怪,避开了杨铁心的视线,说道:“这位小兄弟也姓杨,名再兴。”
杨铁心微愕,随即大方拱手笑道:“谢过恩公。”
曲三指了锡无后一下,道:“此人自称是金国大太子的手下,那金太子沉鹰,我也有所耳闻,不是个好惹的人物,今夜杀他几员干将,必定会掀起轩然大波,后续鹰犬追查无数。”
郭啸天念及家中妻子、弟妹,说道:“咱们把这里的踪迹掩盖一番,再把这几人全投入钱塘江。”
说着便提了自己的猎叉,准备捅死锡无后。 杨铁心拦了他一把,说道:“还是看看道长与恩公是什么意思。”
丘处机笑道:“这还有什么好说。”
谈笑中,杀意不减,也要动手。 “慢来。”
杨再兴连忙说道,“我觉得有些蹊跷,以这些人的武学修为,放在江湖中也都是难得一见的高手吧。丘道长,你原本准备诱杀金国使臣的追兵,恐怕也不曾料到会钓出这样六条大鱼?”
丘处机沉吟道:“不错。此次金国使臣出面沟通的,只听说有三王爷完颜洪熙,六王爷完颜洪烈,却不曾听说他们大太子也到了临安。”
他要是知道金国使臣会派出六个这种档次的高手来追杀自己,又怎么可能那么托大,还带着王道乾的赤青二宝,故意留下线索。 曲三亦道:“这样说来确实不对,金国势大,派一个皇子充当使节也是绰绰有余,那大太子、六王爷,在他们金国朝堂上也是屈指可数的人物,却一发的派到临安来,暗中必有天大的图谋。”
杨再兴想了想,把锡无后点穴扔下,走到夏侯烈那里。 很快,那里就传来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叫。 锡无后呆坐在地,头颅被定向前方,看不到那一边,但只听到这个声音已足够叫他心惊肉跳,他深知夏侯烈是何等的硬汉。 据说当年夏侯烈武功未成之时,冲杀匪寨,身中七箭,十一处刀伤,带了匪首头颅回来,还以烈酒浇遍全身,只叫畅快,面上不见半分痛楚。 这样的人物,要受到什么样的折磨,才会发出此等惨叫? 片刻后,夏侯烈生息全无。 杨再兴又走了回来,抓了几片叶子在擦拭右手上的鲜血。 杨铁心犹疑道:“恩公你这是?”
“我师门之中有一门搜魂之法,能以天械之术刺入人脑,混以七虫七花奇毒,令人经受四十九种痛痒,搜集一些重要的情报。”
杨再兴露出爽朗的笑容,道,“可惜我这手艺还不纯熟,我有一位师叔祖,据说早年曾兼修邪道星宿派的毒功。她的手段才叫稳健,当年只用了半刻之间,就问出了荆州三枭死守二十年的秘密。”
“我那师叔祖爱穿紫衣,故而荆州三枭从那以后,在江湖上闻紫色变,但凡见到一抹紫意,也不管大庭广众,污泥池淖,必定五体投地,叩拜不起。”
江湖上凡以枭为名的,往往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杨再兴几句话之间,已令众人对他那位师叔祖生出敬而远之的心情。 曲三这等东邪门徒,再看笑的如沐春风的杨再兴时,也只觉得这少年郎身上有一股说不尽的邪气。 郭啸天这等老实人,更吓得手背上起了一层白毛汗,微微退开了一些。 他们明知杨再兴不会对他们动手,都吓成这般模样,锡无后更不用多说,此时胯下已经有几分湿意了。 又听杨再兴说道,“可惜夏侯烈伤的太重,还没扛过十分之一便死了,我所得情报也不全,还好,这里还有一个。”
他的手拍在锡无后肩上,锡无后险些吓的冲破了穴道,有心咬舌自尽,却觉一股劲力隐隐制住下颚,不容他做出这般事情。 “藕苏,藕苏,么弄藕……” 锡无后连声大叫,但下颚被制,喊出来的声音也含糊不清。 杨再兴的脸孔从他前方垂下,眼含质疑:“你说你要自己招?可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锡无后泪流满面,此刻只求能死的干脆一些,恨不得给他磕头。 杨再兴道:“也好,就让你自己说吧,不过你要是想趁机自尽的话,要掂量掂量自己的牙,快不快得过我的手。到时候……” 未尽的威胁更令人惊恐。 锡无后下颚被放开之后,一五一十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 这件事情的原委,却还是要牵扯到当年的岳家军。 昔年金国大军打造战车铁浮屠,一架车重达五千斤以上,前后长约一丈,左右为五尺,前后皆有撞角,边缘多有横枝,锋利无比。 因车上有箭塔,望之若浮屠,故得名铁浮屠。 只需三名士兵,就可以驾驶一座这样的战车,运用天械之术,以人心意志驱动,动力暗藏于内,无需牛马拉动,一撞之下,万斤巨石也要四分五裂。 寻常大军、骑兵,遇到这样的战争杀器,往往一撞击溃,人马血肉之躯,即使披上重铠,又怎么可能挡得了此等凶物。 金兀术兵锋极盛之时,麾下有五千铁浮屠,攻城拔寨,无往不利,不知踏平了多少城池,沾染了无数大宋军民的冤魂。 然而这样的铁浮屠,后来却败在刘、岳两位将军手上。 岳家军威不可当,竟然在正面战场上将铁浮屠一举覆灭,又有江湖义士趁机刺杀,将掌握有铁浮屠技术的工坊,一把大火烧成灰烬,相关匠人全被斩杀。 铁浮屠至此绝传,而岳家军的美名至今犹在,撼山易,撼岳家军难。 唯一遗憾的是,民间没有人能说得清,当年岳武穆他们到底是以什么样的方法,才能破灭那等凶焰赫天的战车大军。 大宋子民自然对岳家军当年威风心驰神往,对当年之事,作出种种臆测,金国那边,其实也有许多有识之士对岳飞当年的练兵法门,极为觊觎。 南宋朝廷这些年来往金国,输送过不少珍奇字画,典藏书籍,其中夹杂着岳元帅相关的一些事迹、诗词。 六王爷完颜洪烈嗜读诗书,无意之间,从中琢磨出一些蛛丝马迹。 原来当年岳元帅虽然受了十二道金牌后,蒙受不白之冤,身在狱中,却还心系家国,将自身天械精要、练兵之法,整理成《破金要诀》,试图交托后人,完成直捣黄龙还我河山的遗志。 金太子出师,在蒙古与完颜洪烈会合之后,听说了这件事,两人一起推敲,认定那些书册后来辗转移送到临安府皇宫翠寒堂瀑布后的洞窟之中。 这才是金太子亲自跟随使臣队伍,来到临安的目的。 杨铁心等人听的又是激动,又是感怀。 杨再兴又问了一些关于金太子的情况,其他方面的谋划等等,见锡无后实在说不出更多,就给了他个痛快。 锡无后死时,脸上还带着一份庆幸。 郭啸天看见他的遗容,虽是敌人,心下也不由恻然,道:“那搜魂之术当真可怖,叫他如此惊惶。”
“哦,那个其实是骗他的。”
杨再兴道,“我的十全魔手还没有这种神通。”
郭啸天错愕道:“可是刚才那夏侯烈……” “我只是扶着他的头,捏住他的咽喉,控制他肌肉震动空气,发出了一些声音罢了。”
杨再兴解释了两句,随手往那边一指,“不信你们过去看,他头上可没有洞。”
郭啸天松了口气,笑道:“原来如此,我就说世上哪会有那般狠毒的人物,恩公的师叔祖想必也是如恩公一般,古道热肠,仙风侠骨……” 他直面着杨再兴的眼神,渐渐说不下去,摸了摸脸,“恩公,我脸上有什么吗,为何这般古怪的看着我?”
“咳,没什么,感觉你说的很对。”
杨再兴轻咳了一声,又露出了那无害的笑容。 丘处机开口道:“《破兵要决》事关重大,咱们不知那金太子何时动手,不如你们在此处理尸体,贫道与小杨兄弟,先往临安皇宫中一行。”
曲三倏然道:“临安皇宫你们不必去了。”
丘处机:“为何?”
“我四个月前就曾经在翠寒堂瀑布后面找到那个洞窟,搜寻过一番,除了一个空盒一卷书画之外,没有什么其他东西。”
曲三说道,“那两件东西,也被我带回家中藏起来了。”
四个月前,金国使臣的队伍还远没有抵达临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