槅扇外雨水落得紧了些,阵阵冷意自开敞的间隙内挤入,正当事态摇摆不定之时,两名太监迈着密小的步子从浮雕廊柱后绕出。宦官独有的尖细声线在闷闷雨声中无比清晰:“陛下此时正于偏殿与内阁诸位大人议事,命奴来向楚小姐传个口谕,霍氏私兵一事若有辩解之语,可行至偏殿述明。”
他们传达完楚皇的意思,楚令昭还未表示什么,御林军倒是先松了口气,没有片刻迟疑地飞快离开了大殿,生怕再搅入这场复杂的事件。百里浔略显意外地扫了眼楚令昭,言辞间颇为新奇:“也不知父皇为何这般纵容你……”他扬了扬眉,凝神注视着少女,难得正经道:“内阁六位难缠的官员都在,怕是少不了与他们争执论辩,如何,小同谋可要去试试?”
楚令昭唇畔噙起笑意,“御林军都跑了,割不成耳,自然要去领教一番大楚的内阁了。”
百里浔瞧她有趣得很,亦想知道她预备如何扭转困境,便随着宦官一道同少女去了偏殿。大楚内阁议事与平日朝议有别,为表议政决断公允,大臣不会直接面见皇帝,因此偏殿当中会由十二幅屏风隔断开来,帝王与内阁大臣分坐相隔,只闻人声即可。是以,宦官引着二人踏入偏殿内时,见到的便是坐在屏风前两列大椅上的六位官员,按官职高低依次是首辅、次辅以及四位群辅。仅仅是隔着屏风同楚皇交谈,楚令昭不由心绪舒缓许多,大楚这位帝王着实不是凡俗模样,当着那永驻在弱冠之年般的艳绝美貌,她每每都望怔了视线,总被那人的灼目风姿牵走了意识。也不知大楚皇室的这些皇子们,是如何对着这样神祇似的人物唤出“父皇”二字的……约莫须臾少女便收回了心思,微微福身施了一礼,“陛下万福金安。”
“免礼。”
淡淡慵懒嗓音自屏风后响起,那人言谈总是风雅随意的样子,倒也听不出究竟是什么情绪。楚令昭收了行礼的姿态,却没再听到男人开口,而屏风前坐在右末位的群辅官员率先出声:“楚小姐曾应下吾皇旨意,领兵卒百人诛灭霍氏、收复十万私兵,而今霍氏家族虽亡,十万私兵却也死伤殆尽,浪费这十万潜在兵力,不知楚小姐又有何可推脱之辞?”
这群辅上来便将少女要说的话定义为“推脱”,直白又强势,压根儿就没指望楚令昭能给出什么值得信服的辩白。百里浔端着茶盏坐在宫人搬来的大椅上,不过是跟进来听个意趣,并不参与,听到群辅毫不留情的诘问,只是玩味静观。楚令昭没有理会群辅刁难的语气,一双慑人心魄的点漆瞳眸认真望向正对面的玄色屏风,仿佛能透过那层阻隔看到这场论辩的真正出题者。她含笑启唇:“群辅大人刚刚说到“浪费”兵力,我可就要问您几个问题了,陛下旨意为收复十万私兵,请问这位群辅大人,十万私兵是何物?”
群辅板着脸道:“十万私兵还能是什么,他们是人,是攻伐秦军的大楚潜在兵力!”
楚令昭目光依旧不偏不倚望着屏风,继续笑问:“那么,于秦军而言,十万私兵是什么人呢?”
旁边的群辅接替着一板一眼道:“于秦军而言,当然是楚人。”
“哦?那大楚军队内的楚军又是什么呢?”
楚令昭循循善诱道。她这些问题如问三岁小儿,群辅开始不耐烦:“当然也是楚人!”
“那么在攻伐秦军时,十万私兵和楚军可有什么区别?”
楚令昭问得不疾不徐。她问完,方才随意倚靠着大椅不发一言的次辅已然坐正了身体。四位群辅还未察觉到这些问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是自负地笑道:“攻伐秦军时他们能有什么区别?不都是楚人嘛。”
楚令昭笑了笑,继续道:“既然他们都是楚人,陛下收复十万私兵又是为了攻伐秦军,那么十万私兵是作为楚人与秦军交战而死,又怎能算是“浪费”兵力呢?”
群辅们喉咙一梗,支支吾吾半天也没反应过来是怎么被绕进去的,“你……”“够了!”
次辅寒声打断群辅们的话,面色严肃地对少女道:“楚小姐所言有理,十万私兵攻伐秦军而死,的确不算浪费兵力。”
“次辅大人!”
群辅们噎住,以为次辅要认输,惊讶着想要提醒。“然而……”次辅话锋一转:“虽算不上浪费,但陛下的旨意却是收复十万私兵,楚小姐自作主张地用尽了他们,并没有为陛下收复指定的十万数目,说到底,还是没有完成旨意。”
次辅言辞犀利直击重点,这个事件到此处气氛越来越紧,偏殿内所有旁听着的官员与宫人都认真了起来。百里浔玩味不变,屏风后的楚皇仍未表显出任何态度。楚令昭并不在乎与她论辩之人是谁,优雅不迫地继续抛出问题:“陛下曾下旨派出二十万楚军伏袭秦军,次辅大人可知晓?”
“本官知晓又能如何?”
次辅反问。“十万私兵为楚人,楚军亦为楚人。这一点,次辅认同否?”
楚令昭又问。次辅摸不清她的用意,只好谨慎地点了点头。楚令昭垂眸低笑,再次抬起眼睫时目光锐利盯向次辅,“既两者皆为楚人,而击溃秦军必有牺牲,死十万私兵为死楚人,死楚军亦为死楚人,那么死私兵代替死楚军,因而替换下的十万楚军不亦为楚人?是以,我仍为陛下收复了十万楚人。”
次辅脸色一变,急切到乱了章法:“是让你收复私兵!不是收复楚人!”
“哦?十万私兵为楚人,这难道不是次辅方才亲自承认的?”
楚令昭平和反问。“你……”次辅绕不出她的诡辩,转而咬文嚼字纠结起字眼:“是'收复'!重点是'收复'!楚军本身就是朝廷的军队,怎能算收复?!”
“原本的必死之人,被我用私兵替代掉而免去牺牲,难道不算是从阎王殿里收复回来的吗?”
楚令昭狡黠一笑。“好一出反用的白马非马!小同谋的诡辩之术真是精彩!”
百里浔瞧了一出好戏,由衷地称赞道。见到内阁官员们全都黑了脸,青年笑得更加欢畅洒脱。次辅与群辅们还要再争辩,却被久坐不动的首辅出言制止:“论辩至此,胜负已见分晓。”
白发苍苍的首辅起身对少女点头致意,继而转向屏风,恭肃郑重地拱了拱手,“率百卒诛灭霍氏、引连横俘虏秦军,此等人才如入内阁,老臣绝无异议。”
内阁首辅能出此言,已是极高的认可了。殿内寂静无声,良久,屏风后传出风雅笑音,“这孩子朕自有安排,众爱卿也乏了,都下去罢。”
“是。”
众人行过退礼,纷纷退了出去。楚令昭同百里浔一道正要随官员们离开,却被宦官垂眸拦住了去路。百里浔了然,对少女潇洒眨了眨眼,便先行踏出了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