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福趴在马上,昏昏沉沉。他实在是喝得太多了,酒劲一阵儿一阵儿往上涌。跨下马匹颠簸,令他云里雾里一般,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更是被起颠得头晕脑胀。一路骑一路吐,翻江倒海,他又没吃什么东西,这一吐,连苦胆水都吐光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寒风呼啸。雪花飘飘。冬日的夜晚,凄清而寒冷。滴水都要成冰。东福倒在马上,如死人一般,任由马儿蹒跚地在雪中奔走。雪花大片大片飘落在他身上,附在衣服上。底下的因体温渐渐化了,新的又覆盖上来。这般在雪地中走得多时,东福的头上和衣服上早已一片雪白。如一个趴伏在马上的雪人儿一般。他却犹不自知。雪花渗透的衣服早已经湿透,寒冰一般紧沾在身上。东福却因为那份酒劲,只觉得体内躁热不已,整个人犹如被脱光了悬在火中烤着一样。从心到肺,都要被烧红了。在这一冷一热的夹击中,东福一会儿昏迷,一会儿又清醒。这般反反覆覆在寒风洌洌,漫天雪飘的黑夜中折腾。还不断生出许多幻象。“师父!师父!”
朦胧间东福就看见宝法大师出现在眼前。慈眉善目,微笑着怜爱地看着他。“师父,你来了!我好想你!我想你啊!”
东福眼泪立刻就流出来。他欢喜又悲切地呼喊着,想要伸手去抱。师父却好像在很遥远的地方,在他伸手根本碰触不到的地方。“师父,你怎么不让我抱一抱?我没有爹娘,你就是我的爹娘啊。你怎么不让我抱一抱呢?”
喃喃自语中,东福失望地垂下手臂。“东福!”
东福猛然一震,似乎听见有人唤他。再看时,就见宝法大师全身披着黄金的袈裟,耀出万道的金光。似乎在一片祥云霞霭中渐渐飞升起来。却依旧是慈眉善目,微笑着疼爱地看着他。又从五彩的云端中伸出一只宽衣大袖的手来,遥遥地来拉他。“师父,你要去哪儿?带东福一起走罢。带我一起去吧。”
东福欢喜起来,伸出手去牵师父的手,身子便歪了一歪,又险险儿摔下马去。这一歪便清醒过来。周围一片漆黑,耳边只有风声呼呼。梦中流出的眼泪形成两道水沟,将脸上冻得生疼。如挂了冰凌一般。“师父!”
东福失望地呓语着。“你怎么不带了徒儿走?怎么不带了徒儿走呢?”
寒风凛冽中,又陷入昏沉中。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黑沉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又只往下掉,如坠入万丈深渊。忽然,竟看见散参花俏然清丽地站着。“参儿!参儿!”
东福的胸中满满充斥着的莫名的烦躁与怅惘,全变成浓浓的爱意。便是在这万丈深渊中,他也觉得甜丝丝的,散参花微微笑着望着他,那弯弯的眉黛,幽深的眸子,静静地望着他。东福一下便觉得很安心,很快乐。“参儿,你在就好,不管我们在哪里,你在这儿就好。”
他低低轻语着,心中很想将娇美的人儿紧紧拥住,却又不敢那么贸然。只敢伸出手去,想牵起她温软嫩暖的手来。却又摸了一个空。散参花的身影就朦朦胧胧地模糊起来,往更深的地方坠下去了。“参儿!”
东福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她的身影扯下去了。活生生被撕裂了一样的痛。“让我掉下去,不要让她掉下去!”
在昏沉中,东福竟呼喊出声来。嘶哑模糊又哽咽的声音,被风一吹就散了。酒劲开始淡下来,东福便开始觉得全身冷起来。寒气就像数万条冰凉的小蛇,一条一条,顺着他的骨缝钻满全身。身上每一处,都被寒得彻骨地痛。一时,寒冷又狂燥的热气冲涤,全身又像被火熊熊烧着。烧得他动弹不得,似乎到处都是火苗,一条一条钻进他的身子。似乎身上每一处都变成了火红的碳,可仍旧是痛,是那种被热气烫得彻骨的痛。就这样,被一时冷一时热地折磨,东福只觉得全身都天翻地覆地痛。“娘!”
东福忽然看见了。白色的身影,飘忽在眼前。他看不清面目,可是,他心里却知道,那就是娘。“娘,你现在才来看我。十八年了。你现在才来看我!”
他伸出手去紧紧抱住,这一次却抱得实实的。东福紧紧抱住身下的马背,在巨大的疼痛中热泪纵横,泣不成声:“娘,你带我走吧,你不要丢下我啊。生生死死,你都带我一起走吧。别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孤苦伶仃。”
寒风吹过来,在东福的脸上呼啸而过。燥热中,东福觉得是娘的手轻轻从脸上温柔地摩挲。娘很疼他啊。东福咧着嘴开心地笑起来。“我们就一起走吧。”
娘的声音飘飘忽忽,时远时近,很温柔,很悦耳。可是怎么又有些像参儿的声音呢?东福茫然地抬起头,一片黑暗。一片苍茫。娘呢?巨大的失望像潮水一样狂涌而来。彻骨的痛楚更强烈地袭击过来。东福痛得将身子猛然一挺,头便伸出来,马儿依然在夜色中往前蹒跚奔跑,东福的头便猛地狠狠地撞在一棵树干上。几乎连闷哼声都没有,东福便滚下马背,人事不醒地摔了下去。夜色黝黝,雪花飘飘,寒风呼呼,空寂的山谷中,只有一匹瘦马悲鸣。簌簌飘落的雪花很快将所有的夜色里的印迹盖住,给大地铺上一层绵白的雪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