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车轮一样,滚滚而行,缓慢而坚定地向前走着。转眼之间来到了六十年代。余德成拎着个上面印着“上海”两个美术字的包回到了家,这个包是他年前去上海的设备生产厂家出差时买的。他把包挂在墙角的立着的木头衣架上,有些疲倦地摊坐在窗边的那张竹椅上。他不是累,只是觉得有些饿。中午单位食堂的饭菜没什么油水,清水煮白菜,加点熬猪油剩下的油渣,还没等到下班就又饿了。过了一会儿,玉梅骑着车回到家,在墙边停好车,回头看见德成坐在椅子上,便问道:“你都到家了,怎么不做饭呢?”
德成懒洋洋地说:“没劲,我都饿得起不来了。”
玉梅没再说什么,进屋围上围裙准备去厨房做饭。德成问了一声:“今天晚上吃什么?”
“还能吃什么?家里就只剩下半颗牛皮菜了。”
一听又是牛皮菜,德成心里就犯怵。牛皮菜这个东西,偶尔吃一点还是可以的,但是天天吃,顿顿吃,当饭吃,就有一点受不了了。“就没其他菜了?今天能不能不做牛皮菜呀,炒的,凉拌的,白水煮的,我都快吃吐了。”
德成有些绝望地想着牛皮菜的味道。“好啊,我也不想吃这玩意儿了,你给我变点其他菜出来我就不做牛皮菜。”
玉梅想起牛皮菜也有些恼火,可家里也没有其他菜,邻居大约也都是吃的牛皮菜。两口子正说着话,杨明贵走进院子,手里拎着几个萝卜。德成眼睛一亮,站起身问道:“杨大哥,你这萝卜哪里买的?”
杨明贵一指门外,“刚才回来时,在街上遇见个进城卖菜的农民,板车上还剩一些萝卜,我就买了几个。你要买就赶紧去,晚了估计就卖完了。”
德成也不顾得虚弱了,站起身拔腿就往外跑。玉梅在后面看着,不觉一笑。杨明贵也是一笑,准备回自家屋去。“杨大哥,你家粮食还够吃吗?”
玉梅叫住他。“嗯,还行吧。我在木综厂干的是重体力活儿,每月粮食定量要比你们多些。一家人节省节省,还是够吃的。”
杨明贵站在屋前回应她。“那就好,笑笑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千万别饿着他。你们粮票要是不够就跟我们说一声,我们家就我们两口子,每月都能省一点。”
玉梅和德成结婚好几年了,可就是怀不上孩子,所以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就特别稀罕。“谢谢弟妹,有困难我再跟你说。”
杨明贵感激地看了一眼玉梅,心里感到一阵暖心。德成跑出门外,拉着板车的农民已经走远,德成三步并着两步追了上去,一把拉住卖菜的农民。德成喘着气看了眼板车上,顿时大失所望,板车上一个萝卜也没剩。卖菜的老农看他这样子,知道他是来买菜的。老农略带歉意地说道:“这位兄弟,不好意思啊。你来晚了,你看,我今天带来的菜都卖光了。”
德成有些不甘心地问道:“一点都没有了?总还能剩一点吧。”
老农摇摇头:“真的没有了,一点都没剩下。”
德成失望地松开拉着老农的手,老农冲他笑了笑,拉着板车准备离开。“等等,大哥,你把这剩下的红萝卜缨卖给我吧。”
德成指着车上乱七八糟扔着的萝卜缨说道。“这个?这个没人要的,不值钱,你要就都拿去吧。”
老农不在意地说道。德成说:“我不能白要你的东西,你说不值钱,那这一堆我就总共给你五分钱吧。”
老农推说真不要钱,德成执意要给,最后老农推脱不过,收了德成五分钱。老农从车上拿了几根草绳,麻利地帮德成捆好萝卜缨交给他。德成提着两捆萝卜樱问道:“大哥,你明天还来卖菜吗?”
老农摇摇头:“不来了,我今天是进城走亲戚,顺便带了点菜来卖的。我家里也没剩下多少了,还得留着自己吃呢。”
说完就拉着板车走了。德成站在街边发了一会子呆,这才提着萝卜缨转身回家。玉梅看着德成手里的萝卜缨不由一笑:“人家都是买萝卜的,你倒可好,买了一大捆萝卜缨回来。”
德成放下手里的萝卜缨,无奈地摊开手,“我有什么办法,菜都被人抢完了,就剩这点萝卜缨了。好了,有总比没有好。”
玉梅想了想,说:“你说得对,有总比没有好。这萝卜缨我们今晚拿些来炝炒,剩下的洗干净做成泡菜也挺好的。”
“哥,嫂子,你们都回来了。”
小封走进大门,远远地跟德成和玉梅打了声招呼。“哎,小封,秀娥今天跟我说要回娘家,你怎么没一起去呢?”
玉梅问道。“要去的,我回家换身衣服就去,今天车间里有台车大修,搞得我这一身都是油污的,连里面的衬衣都搞脏了。没办法只有先回家换件衬衣。”
说着小封回自己屋换衣服去了。德成冷眼看着小封回屋,鼻子里哼了一声,板着脸坐在椅子上看厂里拿回来的报纸。“你这人也是的,做什么脸色给小封看。小封他哪里得罪你了,整天阴阳怪气的。”
玉梅有些不高兴地说德成。“我就见不得他哪怕老婆的样儿,一天到晚只知道跟在徐秀娥屁股后面,恨不得拿根绳子和她栓在一起。什么事都听那个徐秀娥的,没出息的样儿。”
德成狠狠地说,声音有点大。这话玉梅不愿意听了,“你怎么说话的,不听老婆的就对了?什么事都得由你们男的做主,余德成,那是大男子主义。我告诉你,现在不是旧社会,男女平等了。”
“你跟我急什么?我又不是说你。”
德成不想和玉梅纠缠。“说谁也不行,做人要讲道理。人家愿意听自己老婆的话,碍着你什么事了?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一天到晚就喜欢跟自己老婆对着干。”
玉梅这话说得理直气壮。“你才不讲道理,我不跟你说了。”
德成恼怒地收起报纸回了屋。小封站在屋门口,听着德成的话,心里不由一阵难过。小封和徐秀娥在去年底结了婚。虽然德成不喜欢徐秀娥,但想着小封家里实在没人,德成和玉梅只得把给小封办喜事这事儿揽了下来,操了不少心,体体面面地给小封办了一场婚礼。婚后徐秀娥先是隔三差五地带着小封回娘家,后来又跟小封提出要单过,不再和德成他们搅在一起。小封对徐秀娥自然是言听计从,犹豫一阵后,还是直接跟德成说了这事。德成听了很不是滋味,十年来,他一直拿小封当自己的亲弟弟一样看待。没想到这一成了亲,就要和自己划清界线单过了。其实德成倒也没有其他意思,并不是贪图他们小两口给的那点伙食费,每个月他其实还要往里倒贴不少。可他并不介意,他在意的是一家人既然住一个院子,一起生活会更热闹一些。他了解小封,知道小封不会起这个念头,一定是徐秀娥在他背后指使的。虽说玉梅不是很在意这件事,可这让他对徐秀娥的观感更加恶劣了。小封叹了口气,不知道该如何缓解德成和徐秀娥之间的矛盾。其实他内心一直敬重并感激德成和玉梅,只是徐秀娥现在是自己的老婆,他夹在中间很难受,可是谁又能理解他呢?小封换好衣服出了门,不再想这些烦心的事。因为现在有另外一件让他头疼的事需要考虑,每次去徐秀娥家吃饭都会跟他哥哥和父亲喝酒,每次都喝得大醉,想想都让他头疼啊。吃过晚饭后,德成坐在灯下继续看着报纸,玉梅坐在床边打毛线,这是前一阵她刚学会的新技能,正在试着给德成打一件毛线背心。“太好了!”
德成突然一拍桌子,吓了玉梅一跳。“什么事一惊一乍的?”
玉梅有些好奇德成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新闻。“我跟你说,咱们国家的大庆油田建成了,以后我们就能自己生产石油了,再也不怕别的国家卡咱们的脖子了。”
德成兴奋地指着报纸对玉梅说。就在这时候,屋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德成收起报纸,走到门口打开门,只见任重远站在门外。“任老师,快进来坐。”
玉梅瞧见门口的任重远,忙招呼他进屋坐。任重远也没有推辞,跟着德成进了屋,顺手把门给掩上。德成请任重远坐下,玉梅起身拿起水杯给任重远倒了一杯白开水。德成见了对玉梅说:“去烧点开水,给任老师泡杯茶。”
任重远急忙拦住说:“不用了,喝白开水就好了。”
任重远低着头坐了半天,却始终不开口说话。德成忍不住问道:“任老师,你是不是找我们有什么事?”
任重远声音有些低回答道:“嗯,是有点事想请二位帮个忙。”
“任老师,有什么事,你直接说好了。大家都是邻居,不用不好意思,谁家没个难处呢。”
玉梅快人快语地说道。任重远终于抬起头来,眼眶有些湿润,德成见了忙说:“任老师,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开口,我们一定尽力。”
任重远举手擦了一下眼眶里快要流下的眼泪,低声收到:“余老师,玉梅大姐,我......我.....”“哎呀,任老师,你真是要急死人啊,有啥事你就说嘛!”
玉梅着急地说道。“我把我家的粮票弄丢了,丢了二十斤,这事易老师还不知道,我不敢告诉她。余老师,玉梅大姐,你们有没有结余的,我想借一点。”
任重远终于说出今天来的目的,眼巴巴地望着德成和玉梅。德成吃了一惊,要知道这年头二十斤粮票可不是个小数目。城市居民每人每月才二十八斤定额粮,这一下差不多就丢了一个人一个月的口粮。玉梅看了看德成,德成想了想,点了点头。玉梅从抽屉里拿出小铁盒,打开翻了一下,找出二十斤粮票叫到任重远的手里。任重远眼泪掉了下来,握着德成的手用颤抖的声音连连说道:“谢谢,谢谢。等我有了我一定还给你们。”
德成安慰他说:“任老师,不急,我们家还够用,等你将来有了再说。”
任重远千恩万谢地离开了,望着他的背影,德成禁不住叹了一口气,这日子,谁都不好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