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问起那个女子,祁清远似乎也并不意外,手中展开卷着银针的布包的动作丝毫未停,就连一把嗓音,也是一如既往的温润清和,“冉冉这会儿在收拾行李……便不过来了……”一瞬,宇文熠城忽而不知道,这一刻的自己,究竟是为着男人口中的那一句“冉冉这会儿在收拾行李”,还是为他的一句“不过来了”,更苦涩些……“你们要离开这儿了吗?”
半响,宇文熠城方听到自己木然的嗓音,哑声问道。“是……”祁清远道,“我与冉冉要去颍州……”顿了顿,“国不可一日无君……宇文陛下出来了这么久,想来也是时候该回离国了……”这番话,男人说的极之轻描淡写与自然,带着一个局外人事不关己般的态度,仿佛不过随口一提,温润却淡漠。宇文熠城笑了笑,说不清是惨然,还是讽刺,“祁国主这样迫不及待的想要将我打发走……是怕如果我继续留下的话,夏以沫总有一天,会被我打动,回到我的身边吗?……”祁清远正在斟茶的手势,微微一顿,清雅面容上的神情,却依旧平和,“我只是不想冉冉为难罢了……”似乎想起了什么,男人忽而柔润一笑,“况且,离开这件事,原本就是冉冉决定的……”说这话的祁清远,语气之中听不出任何的炫耀意味,好整以暇的就像是在说一件再稀松平常的事情一般。宇文熠城只觉心口一刺,像是被人重重捶了一拳般,一瞬又闷又疼。“祁国主这次去颍州,是为着寻找自己身上所中之毒的解药吧?”
宇文熠城在他对面坐下,似沉吟了须臾,开口道。祁清远也仿佛丝毫不意外他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也并没有否认,淡淡应了一声“是。”
“难道祁国主不觉得……”宇文熠城一双墨眸如磨的锋锐的利剑一般盯在对面的男人身上,“……夏以沫在这个时候选择跟你离开,是因为你身中剧毒的缘故吗?……”祁清远却仿佛听不出他话中的深意,神情淡淡的,“宇文陛下是想说,冉冉之所以愿意留在我身边,跟我在一起,是因为我眼下身中剧毒,所以她不能离开我吗?”
宇文熠城不意他竟这样直白,顿了顿,亦不再拐弯抹角,“那天,我听到了你们说话……”他说的“那天”,指的是祁清远为他施完针之后,以为他仍昏迷着,与白冉冉说的那些话……听到他提及这件事,祁清远却仿佛并不意外他当时是醒着的,温润如玉的脸庞上,仍是那副清淡温和的模样,不见什么其他情绪。“夏以沫说……”宇文熠城想到当时他模模糊糊听到的一切,“……她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你……”是那一句“不会在这个时候”,令他心中不自禁的起了希冀吧?眼前的男人如今身中剧毒,以那个女子的性子,自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选择离开他……这是不是意味着,若是祁清远没有中毒的话,那个女子就可以不必背负着内疚或是感恩,留在他身边了呢?是不是就意味着,那个女子会回到他的身边,与他在一起呢?心底的期盼,一瞬像是顺着骤然剧烈的心跳声,一下子汹涌漫延出来,满满的激荡在宇文熠城体内的每一处,因为太过紧张,以致他整个胸口,都仿佛疼痛起来。“宇文陛下那个时候,既然醒着……就该听到,当时,我有劝过冉冉接受你,回到你的身边……”祁清远此刻微微垂眸,眼睛落在手中已经有些渐凉的茶盏之上,淡薄日光透过窗纸照进来,笼在他如玉温润的脸容上,映的他脸上神情半明半灭,一时分辨不出是怎样的一副情绪,惟有一把清冷语声,在似有若无的袅袅茶香中,徐徐响起,“诚然,我如今身中剧毒,可能命不久矣……但宇文陛下也该记得,当时你自己何尝又不是身受重伤,命悬一线呢?……”祁清远低头看着碗中浮浮沉沉的茶沫,以盖碗轻轻撩搅,神色淡漠到极点,“但最终,冉冉选择的,却是我……”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说完之后,也不看对面男人的反应,抬手,祁清远一口将盏中的清茶饮尽。碗盏落下,眉眼不惊,又仿似蓄了满目什么,无尽暗哑。宇文熠城清楚的听到心底有什么东西,一点点碎裂的声音。那原本揪紧在患得患失之间的一颗心,因为面前男子轻描淡写的吐出的一句事实,仿佛一下子自半空中往下坠去,而下面却是无尽的深渊,冷而黑暗,看不到一丝光亮……祁清远淡淡瞥过他一瞬苍白如纸的面容,神情仍是温润如旧,“或许因为你的再一次出现,因为你为冉冉和安儿乐儿做的那些事情,让冉冉一时觉得感激,甚至一时有些动摇……但那是没有比较的时候……”男人抬手将面前空了的茶盏,复又斟满,不知想到了什么,唇畔微微抿出一丝笑,“就像如今……你我皆遭厄运,但,冉冉选择在一起的那个人,是我……”祁清远语声一顿,“宇文熠城,难道这些,还不够你明白,在冉冉心目中,你我之间,到底孰轻孰重吗?……”一字一句,像针扎一般刺进宇文熠城的心底,每一下,都带出淋漓的鲜血,将那原本就早已千疮百孔的伤口,再一次狠狠撕裂,露出里面淋漓的血肉。祁清远浅浅啜饮着杯中已泛了苦意的冷茶,微微垂低的眸子,遮去了瞳底的一切情绪,不动声色的将对面男子的反应,尽收眼底。“说起来,我还要谢谢宇文陛下你……”搁下没怎么动过的茶盏,祁清远微微一笑,“若不是你的出现……我与冉冉也不会愈加明了彼此的感情……”藏去眸中浓墨般无法化开的苦涩,祁清远唇边含笑,静望着对面的男子暗若悬潭的眼眸里,一瞬扑满的大片大片绝望般的痛楚。“感情?”
宇文熠城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苍白的脸容,褪尽一切血色,如纸蝉一般,削薄如刀刃般的唇畔,却缓缓抿出一抹轻笑,只是,那笑意太淡,分辨不出是苦涩,还是痛楚,“祁清远……我与夏以沫在一起那么久,我与她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好的,坏的……吵过、闹过,快乐过,痛苦过,也曾生离死别过……若论感情,你怎么及得上我与她的感情?……”与那个女子相处过的每一天,与那个女子经历过的每一件事,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想来,却原来竟如此珍贵……一点一滴,反反复复的宇文熠城的心底盘旋着缠绕着,回忆是悲伤的,曾经那些他与她经历的有多么美好,如今再回想,便有多么的痛苦……因为清楚的明白,那些美好,那个人,早已离他而去,再不可得……为什么要直到失去的时候,人才会明白,自己当时的不经意,在若干年之后,才会明白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呢?若是一切能够重来,该有多好。一旋身,回到过去,在没有造成伤害的时候,在所有悲剧发生之前,将一切错失成败,一笔勾销。宇文熠城眸中血丝深纵,一瞬尽是悲伤。祁清远捏在青瓷茶盏上的细长手指,不自觉的收紧,骨节泛白,青丝凸显,半响,却忽而一松,男人甚至漫不经心般一笑,清雅嗓音,淡淡响起,“宇文陛下说自己与冉冉在一起许久……这个许久,是两年,还是三年呢?……”轻声一笑,祁清远目中一瞬有些遥远,“我与冉冉,却已经在一起快六年了……”像磨的锋锐的一根针,蓦地刺向宇文熠城的心底,剧烈的刺痛,一瞬沿着他全身的经脉漫延开来,充溢在整个胸腔。是啊,从他在她与司徒陵轩的大婚之日,将她带走起,他与她真正在一起,不过三年多的岁月……一千个日日夜夜,比之她与面前男人的六年时光,确实太过短暂……在他与她分离的这些日子,是面前的男人陪伴在那个女子的身边,照顾她,跟她朝夕相对,幸福的生活在一起……那是他不曾参与过的时光……是不属于他的幸福美满……有什么东西在心头激烈翻滚,刺骨的疼痛,像是要将宇文熠城淹没。但祁清远却仿佛犹不放过他,温淡嗓音,如沁凉的雪水一般,一字一句缓缓响起,“当初冉冉之所以会从那么高的悬崖上落下,究竟是为什么,宇文陛下想必比我更清楚……是你自己将冉冉硬生生的逼走,是你让她伤心欲绝,到最后甚至宁死,也不愿意再留在你身边……”一字一句,宇文熠城只觉像是有人在他心尖上用力剜去一角。他疼,那人却捂住他的嘴,又送他一下……“而这些年来,是我从江中将奄奄一息的她救起,是我悉心的照顾她,陪伴她,让她渐渐忘记了你给过他的那些伤害,让她一点点快乐起来……”祁清远平静温润的嗓音下,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轻颤,“……这五年多来,我与冉冉走南闯北,赠医施药,过的很平静也很幸福……对了,我们还有安儿和乐儿……”说到长安与长乐,祁清远短促的一笑,捏在杯盏上的细长手指,如被碗中的茶水烫着了一般,颤了一下,但是,男人却没有松手,反而将指尖一点一点的收紧,将手中的杯盏,攥的更紧……仿佛握紧了,便再也不会放手一般……眼中的晦涩苦痛,一闪即逝,很快,祁清远又恢复了一派温和平静。“我知道,我过去,做了很多对不起夏以沫的事情……”宇文熠城眸中血丝深纵,凝满悲恸,“但我现在,已经开始尽力弥补……为着她,我可以不要皇位,不要其他女子……甚至,哪怕是安儿和乐儿,只要她愿意,我都可以将他们当做我自己的亲生骨肉,哪怕是我与夏以沫再也没有其他的孩子,我也不介意……我只要她,只想跟她在一起……其他的,我什么都不在乎……”祁清远静静的听着他诉说着对那个女子的一切深情,那样浓烈而炙热的情愫,那样不顾一切的付出,那样卑微到尘埃一般的乞求和挽回……桩桩件件,都足以叫那个女子动容吧?为什么?为什么这个男人,还要出现在那个女子面前呢?为什么他就是要阴魂不散的缠着他们,一次又一次的扰乱那个女子的心绪呢?若不是他,自己与那个女子,现在应该已经真正在一起了吧?为什么那一次他没有死在祁清遥的手下呢?为什么他要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呢?无数的情绪,在心底激烈翻滚。祁清远知道,自己那些不见天日的隐秘念头,太过恶毒……可是,他控制不住的怨恨,控制不住的妒忌……因为他太清楚,面前的男人,在那个女子心目中的地位……哪怕是隔了五年多的生离死别,哪怕是他曾经那样的伤害过她……可是,当他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当他一次又一次的豁出性命保护她,相救安儿和乐儿的时候;当他将那些曾经阻挡在他与她之间的障碍一一清除的时候;当他那样痴然而炙热的望着她,将这些年来,他对她的思念,对她的情意,一一尽数向她倾诉的时候……他远远的站着,眼睁睁的看着,他能够清楚的看到,那个女子眼中的动容,他甚至能够清晰的感觉到,只要再进一步,只要再一点点的推动,那个女子,或者就真的会回到那个男人的身边了……不,哪怕是想到这种可能性,都让祁清远心中感到无尽的恐慌和害怕。不,他绝不能够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或者,当初从江中将她救起的时候,他便爱上了她……而这五年多的朝夕相对,让他的这份爱意,越埋越深,就像是落在他心底的一颗种子,生根发芽,在他不知不觉的时候,早已长成参天大树,再也难以拔除……这么些年来,他不是不知道那个女子心中还有那个男人的存在,所以,一直以来,她都不肯接受他……但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她留在他身边,只要她与他在一起,总有一天,她会爱上他,真正的跟他在一起,做真正的夫妻……可是,这一切,因为面前男人的出现,完全打破了……当清楚的看到那个女子的动容动摇,当清楚的看到那个女子心中的天平越来越倾向于面前的男人的时候,祁清远心中不可抑制的恐慌起来,妒忌像是雨后的野草一般,在他心底疯长起来……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你自己也可以变得这样的恶毒……他甚至庆幸,祁清遥射中他的那一箭上,淬了剧毒……诚如那个男人所说,若非他如今身中剧毒,命悬一线,也许那个女子,真的会抛下他,回到那个男人的身边吧?可是,就算她是因为同情或者因为这些年来,她对他的感激和亏欠,才决定跟他在一起的,又怎么样?只要她还留在他身边,他便有机会,不是吗?比之眼前的男人,他还是更加适合那个女子的人……他永远不会像宇文熠城那样的伤害她,令她曾经那样的痛苦不堪……他会对她好,会将她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他对她的爱,又有哪一点,比面前的这个男人少呢?所以,他不会放弃。他才是最爱白冉冉的那个人。垂在衣袖里的双手,被祁清远一瞬攥的极紧,指尖用力到泛白,话却说得轻,“宇文熠城……在你那样的伤害过冉冉之后,如今的你,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冉冉再回到你的身边?……你根本就不配得到冉冉的原谅,你不配跟她在一起……”一字一句,像淬了剧毒的利剑一般,直抵宇文熠城的心头而去,见血封喉。是啊,他有什么资格,再要求那个女子,回到他身边呢?当年,她宁肯在他的手臂上扎一刀,迫的他松手,让她坠崖,也不肯让他救她上去……其实,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该明白,他伤她有多深了吧?让她宁可死,也不愿意再留在他的身边……宇文熠城,你到底都做过些什么?是你,是你,生生的将那个女子逼走了……如今,你还有什么资格,再要求她原谅你,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跟你在一起呢?巨大的悲苦,像是决堤的潮水一般,涌向宇文熠城的心底,惨痛而麻木。祁清远淡淡瞥了他一眼,清润嗓音,在冷寂如坟墓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温和,“宇文熠城,我能明白你的心情……若是冉冉真的愿意回到你身边的话,我无论多么难过,都会尊重她的选择……”语声一顿,男人一字一句的道,“同样的,现在,冉冉选择跟我在一起……我也希望,你能够尊重她的选择……宇文熠城,若是你真的喜欢冉冉,真的在乎她的话,就应该为她考虑,不要再叫她为难,不要再来打扰我们平静的生活……”一字一句,像巨石一般碾过宇文熠城的心头,男人身子重重一晃,像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一下子瘫坐在桌前,淬了浓墨般的眸子,一瞬像是被人抽去了灵魂,空荡荡的,如染了天边无尽的夜色,晦暗绝望的,没有一丝光亮……祁清远静静的望住他,他知道,这一刻,他的目的达到了。但是,心底那股揪紧的情绪,却不知为何,依旧没有一分一毫的放松。惨痛而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