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过后,日子一天一天的暖和起来。柳树抽芽,迎春花开,草长莺飞,到处是一片盎然的春色。在床上躺了近一个月之后,夏以沫身上的伤,总算是好的差不多了,已经可以下床走动。只是,在床上待得久了,当她双脚陡然踩上实地的那一刻,一双腿竟有些不听使唤,还好,天气晴朗又暖和,正适合在院子里走动,所以,这几天,一醒来,夏以沫便在缀锦阁的小院子里,四处溜达着。一开始的时候,她腿脚不利索,柔香和翠微不放心,一定要亦步亦趋的跟着扶着,生怕她再磕着碰着……没多久,夏以沫就有些烦了,所以当她渐渐适应了之后,她也便打发她们去忙别的事情了,只一个人,漫无目的的闲逛着。院子里种着两棵极高大的琼花树,此时正是开花的好时节,花大如盘,洁白如玉,阵阵清香随着微风送入鼻端,令人不觉的心旷神怡。只不过,景致再美,缀锦阁也就那么点大,她转来转去,也终究不过是困在那四四方方的一隅里。但夏以沫却一点也不想走出去。养伤的这一个月来,除了宇文烨华偶尔来探视之外,她并不曾见过其他人。这难得的平静,令她贪恋异常,亦令她甚至有些恐惧,恐惧下一秒,这所有的安逸,都会被毫不留情的打破。尤其是每每想到司徒陵轩的境况,只让夏以沫更加的不安。虽然木薯粉一事,宇文熠城最终并没有迁怒于阿轩,但这些时日来,她并未得到阿轩的任何一点消息,她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样了,不知道他是否能够吃饱穿暖,不知道他是否还撑得住那日日的折磨与羞辱……心口一窒,夏以沫下意识的扶住一旁纤细的树枝。琼花润如浮烟的香气,缓缓沁入鼻端,夏以沫深吸了一口气,让那微凉的清香,溢满胸腔,觉得心里畅快了些。“古人诗言,东方万木竞纷华,天下无双独此花……”清雅柔媚的嗓音,伴着阵阵微风,却在这个时候,在静默的院落里,悠悠响起。转眸,夏以沫望向说话之人……一袭明紫色窄袖束腰纱衫和藕荷色碧纹湘江长裙的顾绣如,一壁款款向她走来,一壁开口道:“这琼花盛放之时,叶茂花繁,洁白无瑕,当真是叫人赏心悦目……”女子缓步停在了满树花团锦簇之间,明眸善睐,倒真的仿佛是在慨叹眼前的如画景致一般。“不知娴妃娘娘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压下乍然见到她出现在这里的讶然,夏以沫有些防备的开口问道。顾绣如却是柳眉如烟,淡淡扫了她一眼,“看来夏姑娘的身子,已经大好了……”夏以沫心中一动。想到在她养伤的这段时间,面前这娴妃娘娘竟然两次着人送了许多补品给她一事,虽犹疑更甚,却还是语气缓和了些:“有劳娴妃娘娘挂心了……”顾绣如嫣然巧笑,“夏姑娘太客气了……”语声一顿,“本宫这一路走过来,有些渴了,不知夏姑娘可否赏面,赠绣如一杯清茶?”
夏以沫心中一动。“请……”日光明眸,茶香扑鼻,若不是对面端坐的女子,这当真应该算是一个再美好不过的春日午后。夏以沫望着对面的顾绣如素手纤纤的端起豆绿底绘的粉彩成窑茶碗,一心一意的品茗着杯中的茶水,仿佛她今日到此的目的,真的只是向她讨一杯茶喝,这么简单。夏以沫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索性也一句话不说,只等着对面的女子先开口。一盏茶将尽,顾绣如这才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搁在了黄花梨木雕海棠嵌大理石的桌案上,一把宛如莺啭的嗓音,也随之响起:“夏姑娘应该已经听说了芳嫔的事情了吧?”
夏以沫没有料到,她竟是以这件事为开场白,心中动了动。却听那顾绣如微微叹了一口气,“好端端如花似玉的一个人,去了冷宫,不过半个多月,竟已经变得疯疯癫癫,着实叫人惋惜……”芳嫔这件事,夏以沫听宇文烨华提过,当时乍闻之下,不是不唏嘘的。她虽然知道冷宫那种地方,不是人待的,但不过半个月,就将一个人折磨的疯疯癫癫,还是让人有些不寒而栗。只不过,面前的女子,突然提起这件事,又是为何呢?夏以沫望住她。顾绣如却仿佛没有察觉她的视线一般,素手轻抬,将面前的茶盏斟了满,“所幸的是,陛下顾念着芳嫔伺候他这些年的情分,再加上俪妃娘娘的求情,如今陛下已经放了芳嫔妹妹她回娘家,允她日后在家中休养……”听她提到那宇文熠城和上官翎雪的名号,夏以沫本能的心中一动……这才是她的目的吧?顾绣如又是柔声叹了一口气,“虽说,芳嫔妹妹的疯病此生怕是好不了了,但终归却是保住了性命……”夏以沫的心,又是一动。“听娴妃娘娘话中的意思,倒是若那芳嫔没有变得疯疯癫癫的话,会有人要害她的性命?”
听得她的试探,顾绣如婉转一笑,“夏姑娘果然玲珑心窍,一点即透……”浅浅啜饮了一口杯中的清茶,女子艳若桃李的脸容上,挂住得体的笑意,“虽然芳嫔妹妹她已不足威胁,但纵然如此,对有的人而言,却也未必能够容得下她……”听她如此直白,夏以沫也不打算拐弯抹角,直言问道,“谁容不下她?”
顾绣如却是嫣然笑了笑,“夏姑娘,你觉得呢?”
她的反问,让夏以沫心中不由一跳。或者因为,在她问是谁的刹那,她心中已有了答案……只不过,那个名字,旋即被她否决了,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个人情感影响,而去随意的论断别人……“我不知道……”夏以沫最终开口道。似没有料到她竟会如此说,顾绣如瞥了她一眼,旋即女子却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悠悠笑道,“是呀,毕竟谁也没有证据……况且,陛下都不曾追究此事,咱们在这里操心些什么……”说完这句话的女子,姣好面容上,果然再不见一分一毫的情绪,只明眸微垂,继续细细品茗着杯中的清茶。夏以沫亦端起面前的茶盏,抿了一口,放的微凉的茶液,有丝丝寡淡的苦涩滋味,绕在舌尖,挥之不去。等了一会儿,对面的娴妃娘娘却始终一言不发,仿佛接下来的时间,就打算这么静默相对一般。“婉妃娘娘如今还被禁足在咸福宫吗?”
夏以沫没有再坚持,开口问道。顾绣如朱唇榴齿,浅浅一笑,“夏姑娘,你忘了吗?陛下已经将婉儿妹妹她降为了贵人……”提醒过后,女子悠悠续道,“虽然婉儿妹妹的父亲,兵部侍郎向大人,屡次三番的向陛下上表,请求陛下解了他女儿的禁足之罚,但最终却都被陛下驳回了……”夏以沫有须臾的沉默。“这么说,宇文熠城还是不肯原谅她害得上官翎雪过敏一事了?……”语声渐低,夏以沫犹如自言自语一般问道。他对那向婉儿尚且如此,更别说是在他眼中,她这个罪魁祸首了……夏以沫并不需要他的原谅,但是,如果他始终不肯放过这件事,那么,她可能因此真的永远都不能再见阿轩一面了……一念及此,夏以沫心中瞬时一紧。像是能够看穿她心中所想一般,顾绣如悠悠的开口道:“与其说是陛下揪着此事不放,倒不如说是俪妃妹妹她不肯原谅,更恰当些……”夏以沫望向她。“经此一役……”顾绣如自顾自的开口道,“芳嫔妹妹疯癫离宫,婉儿妹妹被褫夺封号,禁足咸福宫,重见天日,还不知何时……”语声一顿,女子忽而定定的凝向对面的夏以沫,“更重要的是,夏姑娘你原本马上就要成为陛下的新宠,却陡然因为木薯粉这件事,成为一片泡影……”夏以沫心中一动。她忽而明白,面前的女子,为什么将这些事联在一起说。她是想告诉她,在这一系列的事件之中,上官翎雪才是那个占尽上风、得尽一切好处的那个人吗?或者,更甚,她才是操纵这一切的那个人?夏以沫笑了笑。哪种可能都好,她对这些宫闱之中的勾心斗角,从来不感兴趣。“但对我来说,这显然并非坏事……”如果单单就不能成为那宇文熠城三妻四妾的一员这件事,如果真是那上官翎雪暗中设计的话,那么夏以沫还要感谢她呢。顾绣如却是深深望了她一眼,“天底下多少女子,莫不争着抢着,希望能够服侍陛下左右,但夏姑娘你偏偏不为所动,究竟是何故呢?”
问出此话的女子,似乎真的有些疑惑一般。夏以沫清朗一笑,“就算那宇文熠城真的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我不喜欢他,对我而言,他便什么也不是……”顾绣如明眸定定的凝视在她身上,有一刹那,像是要透过她的表象,直看到她心底去一般,然后,女子忽而婉然一笑:“本宫现在有些明白,陛下为什么会觉得夏姑娘你不同于其他女子了……”说这话的顾绣如,语意含笑,倒仿佛在陈述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实一般。夏以沫却是不由的心头一跳。她还记得之前,宇文烨华亦向她说过类似的话……那宇文熠城,真的觉得她是不一样的吗?夏以沫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也不想追究。他对她的看法,若是她不在乎,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有夫君……”夏以沫突然开口道。却不知是在告诉对面的女子,还是在提醒着自己。“夏姑娘说的可是那朔安国废帝司徒陵轩?”
顾绣如微微一笑,“司徒国主如今深陷牢狱,随时都有性命之忧……夏姑娘还认为他是能够托付终身的良人吗?……”夏以沫望了她一眼,清澈嗓音,平静若水,“无论阿轩是生是死,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夏姑娘对司徒国主,当真是情深意重……”顾绣如似有些感慨,语声顿了顿,“但若有可能的话,夏姑娘还是希望司徒国主能够平平安安的活着吧?”
夏以沫蓦地望向她,“你想说什么?”
顾绣如却是淡淡的,“本宫听闻,司徒国主因为连日来的折磨,新伤旧患加在一起,已是性命垂危……”听得那“性命垂危”四个字,夏以沫瞬时如遭电击,愣在原地。“你说什么?”
桌上的杯盏,因为她的霍然起身,而撞翻在地,碎裂的青瓷片,发出一迭声极清脆的声响,重重砸落夏以沫的心头,如此生疼。“你说什么?”
又问了一遍,夏以沫整个人,都不能抑制的在轻轻发抖,双手死死的撑在面前的桌案上,仿佛惟有如此,才能够支撑她身子的重量,才能让她不至于跌倒在地。顾绣如却是一片平静,“本宫也是今天上午方才得到的消息……听说那司徒国主现今病的十分严重,又得不到什么有效的治疗,所以,情况十分的危急……”夏以沫强迫自己冷静的将女子口中所说的每一个字眼都听清,耳畔却似有什么东西在轰鸣作响,狠狠的碾着她的鼓膜,疼痛不堪。“我去找那宇文熠城……”心头混乱,许久,夏以沫才反应过来,不顾一切,跌跌撞撞的就要去找那个男人……她要他救阿轩的性命……顾绣如却将她拦了住,“夏姑娘,就算你现在去找陛下,也是没有用的……”“为什么?”
夏以沫眉目一凛,“难道他真的打算眼睁睁的看着阿轩惨死吗?”
可是,那个男人,他真的能做出这样的事,不是吗?夏以沫但觉一颗心,重重一坠,像是要就此沉入那不见底的深渊里,再也无法翻身一般。“且不论陛下究竟心意如何……”顾绣如瞥了她一眼她的失魂落魄,柔声开口道,“只是夏姑娘你现在去找陛下,也是见不着他的……因为陛下如今并不在宫中……”夏以沫心中一慌,彷徨的问道,“他去了哪里?”
“今日一大清早,陛下就带着俪妃妹妹她出宫去了……”顾绣如解释道,“听闻是俪妃妹妹她连日来被噩梦惊扰,所以陛下带她去了城外的道观祈福,只怕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他带着上官翎雪去祈福……夏以沫耳边回响着这番话,心头突然一恍……是呀,他只关心那个女子是否被噩梦惊扰,夜晚是否能够安枕,但阿轩,又有谁在乎他的死活呢?“我自己去救阿轩……”夏以沫突然道。原本,她就不该指望那个男人的,不是吗?“夏姑娘,你担心自己的夫君没有错,但是,你要如何救他呢?”
顾绣如轻轻叹了一口气,“天牢里戒备森严,别说你一个弱女子,就算是再武功高强之人,若是硬闯也闯不进去的啊……”夏以沫脚步一顿。是呀,她唯一一次踏进那个地方,还是在谷风的带领之下,越过重重关卡,才得以见阿轩一面的……如今,单凭她一人之力,又如何能进去?谷风?……脑海里蓦地闪过这个名字,夏以沫心中一动。是的,他手中有地牢的钥匙,他一定能够带自己进去……“娴妃娘娘,你可知道,谷侍卫他有没有随那宇文熠城一起出宫?”
夏以沫沉声问道。顾绣如似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据本宫所知,应该没有……”语声一顿,女子似反应过来,“夏姑娘是想……”夏以沫打断了她的话,“夏以沫还有事情要做……就不送娴妃娘娘了……”这便是逐客了。顾绣如也不介意,“是本宫打扰了夏姑娘这许久才是,理应告辞……”转身,几步之后,女子脚步顿了顿,“若是有本宫能够帮的上忙的地方,夏姑娘尽管开口……还有,一切请小心……”夏以沫却是心中一动。“你为什么要将阿轩病重的事情,告诉我?”
冷静了些许,夏以沫问道。顾绣如微微一笑,“就当是本宫感念夏姑娘你对司徒国主的一片情深,不忍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你们生离死别,做的一件好事吧……”夏以沫不知道,她这番话,到底有几分真心,还是几分假意,也不在乎她是否别有用心,如今,对她来说,这个女子的用意何在,并不重要……因为没有什么比救阿轩的性命,更重要的了……“无论怎样,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夏以沫开口道。“希望夏姑娘你能够得偿所愿,救得司徒国主的性命……”顾绣如语声清淡,一如既往,“告辞……”莲步轻移,女子款款离去。咬了咬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夏以沫已有决断。阿轩,你一定要坚持住……我一定会救你的……带着柔香与翠微,夏以沫一步一步,向着地牢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