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下鸦默雀寂,安静得有点诡异。
只有屏风外时不时传来几阵聊天的哄笑,气氛热烈得与此处判若两极。 夏星燃微侧着身,投向来人的视线有些怔愣。 依旧是那副极具混血感的面孔,眉楞锐厉,眼窝深深,胸前的勃艮第红领带非但没有增递观者的视觉温度,反而令他身上的沉稳气度越发厚重内敛。 与上次碰面不同的是,对方没有偏目看他,脚步远停在社交距离之外,周身一派闲适淡然。 缓过神来的众人远没有他淡定,齐刷刷地从座上弹起,或上前接迎,或展开笑脸,行注目礼似的隔人望着。 “陆先生,欢迎欢迎!”吴凯岚作为剧组代表,主动向陆琛握手问候,“知道您公事繁忙,本不该占您私人时间的,可又怕不发邀请于礼不合,多有冒昧,还请见谅。”
陆琛极淡地笑了下:“吴导客气了,我们第一次正式合作,于情于理,我都应当到场。”
陈总赶赴江都就为此刻,见两人松手,他忙接了上去,笑容满面地说完公式化的恭维客套,心满意足地递出了名片。 同他目的一致的张总杵在旁边,刚才那道清冷冷的视线仿佛还冻在他的脸皮上,他咽了咽口水,收拾心态预备上前。 许是他动作慢了,不待他张嘴,陆琛已经从他肩旁越过,被众人请到了唯一空着的主位落座。 “抱歉诸位,天气原因,航班延误了四十分钟,我来迟了。”
陆琛面容平和地简单解释,色调淡漠的眼珠微转,重新对准了刚刚坐稳的张总,“不过幸好,我没有错过张总的‘好戏’。”
陆琛过时不至,众人原以为他像传闻中说的那样,不会参与这类小事,眼下本尊到场,谁还在乎他来得迟不迟,连连表示理解。 只有被点名的张总心里发窘,讪讪将茶杯往里推了一点,说:“……陆先生误会了,我刚才只是随口开个玩笑,没成想被您听去了。”
他扯着脸皮咧开嘴,伸手指指夏星燃:“吴导这不是新找了个素人小演员么,我跟老陈就想瞧瞧他资质怎么样,如果合适的话,想让他考虑考虑我们两家公司,签下来以后好好培养。”
陈总不动声色地撇清关系:“是啊,老张正给这小孩出题呢,刚巧您就进来听见了。”
张总尴尬地强调道:“玩笑话,我说的那是玩笑话。”
陆琛牵动唇角,不甚在意的模样:“吴导在业内有口皆碑,被他发掘的素人,定有可取之处。”
人都爱听好话。 吴凯岚被张总惹出的不快登时散了大半,他笑着自谦:“过誉了过誉了,我可受不住这么高的帽子。”
他看向眉间轻蹙、不知在想什么的夏星燃:“但是这小子是真不错,长相好,骨子里有灵气,是株难得的好苗子。”
陆琛这才移动视线,到场后第一次正式望向了那道清瘦颀立的身影。 夏星燃迎着他的眼睛,也瞧过去。 对方眼底不起波澜,表情也没有点滴变化,仿佛多日未见,他已然忘了面前的小孩与自己有过两面之缘。 这很正常,夏星燃想。 “既然难得,我也信一次吴导的眼光。”
陆琛语气平淡,开口的同时,指节轻动,做出一个很小的手势。
与他同行的助理小姐含笑上前,双手捏着名片边角,温温柔柔地呈到夏星燃面前:“您好,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您有意向了解我们公司,可以添加微信,或者拨我电话,届时我们再作交流,详谈更多信息。”名片边角圆润,设计朴雅,携着淡淡的香水余味,和纸片中央的名字两相呼应:姜娴。 夏星燃稍稍犹豫,抬手接了下来。 “唉唷,感谢陆先生给我面子,这可真是太荣幸了。”
吴凯岚心花怒花,更替夏星燃高兴,“星燃,还不快谢谢陆先生。”
陆琛已经垂了眼,俊阔眉骨下,长而平直的睫毛遮住隐在阴影里的小半眼眸。 他执起服务员新斟的茶水,慢转杯盏,迟迟没有往嘴边送的意思。 姜娴只余光瞄了老板一眼,心领神会地开口回应:“吴导说笑了,只是给彼此一个双向选择的机会罢了,哪至于说道谢的话。”
她对夏星燃温婉一笑,向外做出“请”的姿势:“接下来的交谈或许不便有旁人在场,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还请您先和我离开。”
从刚才开始,CBL董事长的执行特助就对一个将将成年的孩子您来您去,陈总几人怎么听怎么别扭,然而董事长本人面色平静,特助小姐也姿态从容,他们不免怀疑是自己格局小了。 夏星燃头回跟“大人物”的助理打交道,倒没他们那样的复杂心思。 对方委婉礼貌地下逐客令,他也客客气气地回了一笑。 转身时,吊灯暖亮的光线自鼻梁滑落,扶掠肩头,勾挂着随步扬动的发丝末梢,返照出转瞬即逝的微茫光点。 陆琛搁下茶盏,不动声色地掀动眼帘,目光追着那点被屏风掩去的光亮,最终静落在木格雕琢的昂首小雀上。 主宾既到,不多时,摆盘精致的开宴凉菜依着礼仪次第上桌。 张总有意摆脱方才险些闹出的窘境,殷切地找陆琛攀谈:“陆先生,您尝尝这道桂香乳鸽,这是江都独有的特色菜,出了名的肉骨酥嫩,尤其熏料中多加了精选的小叶苏桂,口感十分清爽。”
没辜负他的口舌卖力,陆琛屈指撑在下颌,唇线舒展着乜向了他:“没想到,张总竟是位精于品鉴的老饕,想必你对当地的桂椒酒也有所了解吧。”
“哪里哪里,我只是平常馋嘴罢了。”
张总心下顿喜,有声有色地讲起了早先听来的酿造工艺。
陆琛坐姿不变,色泽清寒的眼珠对准了他,再没看过旁人,像是听得万般认真。 那目光淡漠如旧,却看得张总倍受鼓舞:“陆先生要是感兴趣,不如叫他们先上一瓶,给您尝尝?”陆琛还是那副面无情绪的样子:“好啊,有劳。”
一句“有劳”,砸得张总受宠若惊,他忙让服务员取酒,亲自开盖捧到陆琛座旁,弓身将细瓷酒盅斟满,说话时也没舍得把腰板挺起来:“陆先生,您请。”
言语殷勤,动作更甚。 在他饱含期待的注视中,精劲有力的修长手指靠近盅杯,在即将触上时,倏然停手。 张总跟着一愣。 手的主人端详那盅清酿,话音里似有惋惜:“看着倒是好酒,只是我乍然回国,饮食上有些不服,近来碰不得这种辛辣东西了。”
马屁拍空,张总正要弥补自己的考虑不周。 “张总代我品鉴如何?”
陆琛直接打断道。
台阶送到脚跟前,哪有不下的道理。 张总重新堆起了笑:“那我就先敬陆先生一杯,感谢您今日赏光,与我们共庆开机!”他捏起酒盅,昂头饮尽,嗓子里发出喟叹的气音:“香绵爽滑,不愧是江都的百年名酒。”
他刚想把酒瓶放回,让服务员给在座众人挨个斟上。 陆琛淡声开口,止住了他的动作:“喜欢的话,就再来一杯吧。”
握住酒瓶的手应时僵住,张总有些不解地看向陆琛,接着惊愕发现,对方竟然在笑。 尽管笑意寡淡,但形状薄冷的唇角确实往上勾起了一点。 明明男人不笑时更显清冷淡漠,此刻嘴边多了那丁点儿的弧度,张总居然蓦地感觉脊骨泛寒。 “不想喝?”
陆琛问他,指腹在桌面无声叩动,上扬的疑问语气偏有种不容置否的强硬力度。
“……不不不,怎么会呢。”张总稳了稳神,惊疑不定地再次弓身,将酒盅添满,又一饮而下,任辛辣的液体滚进自己的喉管。
这次没有赏味的叹音,张总眼神忐忑,国字脸的颚骨被绷得愈加明显。 陆琛笑意不改,字字清冽:“继续。”…… 隔间里久久沉寂。 没人出声,也没人动筷,连上菜的服务员都动作麻利地摆稳菜品,脚步飞快退回屏风外面。 只有那瓶40度的白酒,一盅接一盅地倒,又一口接一口地灌进胃里。 胃里的火辣全然反馈在那张充血泥醉的脸上。 脚下的虚浮和头脑的昏涨令神经阵阵痉疼,张总被搀回自己的座椅,完全辨不出究竟哪处滚痛的血液最让他难以忍受。 模糊扭曲的视界里,主位方向的男人言色自若地与旁人交谈,大手扣在颈下,微微扯理领口。 丝质领带上的腻理反光随之滉曳,那抹颜色沉厚的红,出奇地让人觉得似曾相见。 熟悉得就像不久之前甫才见过,然而酒精催化下,实在难以记起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又是在谁的身上。 屏风之外的宴厅里,气氛早已活跃起来。 摄影组的大胡子老哥举着话筒唱城市摇滚,各桌的人边吃边笑,欢呼喝彩,空气似流动的热水,涤荡人与人之间的陌生隔阂。 “哇弟弟,你这颗红痣长的,真是绝了!”
聊熟了以后,女主演范会灵扑闪着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凑到夏星燃脸前细瞧他眉间,“不仔细看看不出,但是仔细一看,好娇俏啊!”
她在剧中饰演沈家长女沈初夏,剧里剧外都该叫夏星燃一声弟弟。 夏星燃从果盘捻了个叉子,模仿她句式:“是啊姐姐,你这话说得也很艺术,不仔细听听不出,但是仔细一听,你应该是想夸我。”
“不仔细听像骂人哈哈哈哈!”
男主演赵意闻言乐得不行,他用胳膊拐了范会灵一下,“哪有说男生长得娇的,你别剧里剧外都欺负弟弟啊。”
“俊俏,是俊俏。”
范会灵反应过来,也笑了,“都说泪痣最性感,见了咱弟弟之后,我觉得泪痣不过如此,真惊艳还得看最标准的美人痣啊!”
这下不止“俏”字咬得重了,“美人”咬得更是格外重。 夏星燃迅速嚼完嘴里的蜜瓜,抓过桌上的柠檬水给她倒满:“来姐赶快喝两口吧,话可以少说,水最好多喝。”
也顺势给赵意添了半杯。 赵意脸上的笑就没消失过,他颇为感慨地和夏星燃的碰了下杯:“我真是太喜欢你的说话方式了,以后在组里我们常聊,我这人就爱听乐子。”
范会灵劈手挡开他的杯子:“喝什么喝,先留肚子去敬酒啊,时间应该也差不多了。”
她朝屏风的方向瞟了眼,神秘兮兮地问夏星燃:“你从里间出来的时候,有见到最后一位投资商吗?”
夏星燃回来前,她依稀瞥见宴厅侧门走进一个衣品不俗的高个男人,可惜距离太远,她没看清具体是谁。 夏星燃顿了下,点点头:“见到了。”
“还真来啦?”
范会灵又惊又喜,“我经纪人都没打听出来是谁呢,那人长什么样子?真有那么大的财力吗?”
男人平淡如水的英俊面孔在脑海一闪而过。 夏星燃垂眸喝了口杯中的温水,挨句回答:“……长得还挺好看的,应该很大吧。”
说完他闭紧嘴,如梦初醒般,用力抿了抿唇线。 什么叫应该很大? 他说的这叫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