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存在于世的数百年里见过许多载命人,但你们将是我最后一批。”
塔亚纳利撂下话后开始扫视每个人的脸,寻找细微的情绪反应。但多年的效劳已经帮她们杀灭了情绪这个弱点。所以话音落毕,她们全都如同这死城中零落的石像一半无动于衷。“事实必将如此,就如同你们眼神中的耐心一样确定,如同我脑壳中的噩梦一样,每当麦伊莎的万灵药褪效后我都看得无比清晰。你们都很忠诚,但你们全都渴望我死。”
提乌什帕的眼睛是不是闪烁了一下?换作从前,看到这种失态的举动他会一口咬下血肉露出森森白骨,但他对屠戮的胃口已经在过去的几百年里逐渐减弱了。“我不怪你们,”他继续说道。“我的族类带给你们的只有死亡和恐惧。从前,太阳血脉拯救了这个世界并付出了惨痛代价,但如今我们又亲自将世界推向残破的边缘。飞升之团的荣耀时代已经过去了太久,一切都已被我们的征战所掩埋,消失在你们凡人的短暂记忆中。”
最后几个字说出口,带出一股苦涩,这味道只有他和他的同胞才能反复品味,因为只有他们知道这是自作自受。自尊和自负、被战争摧残的心、以及来自远古的争斗,交杂熔铸成了利刃,斩断了他们职责的铁链。塔亚纳利颤抖着呼出一口气。一千多年来,他一直都压抑着这个瞬间,但现在该来的还是来了,他知道死亡没有什么可怕的。“如果你们活过了今夜,明天破晓之时你们就拥有自由之身。太阳升起后,回到你们族人身边,告诉他们这里发生的一切。”
他转过头,“麦伊莎,都准备好了吗?”
“是的。他们都在环形大剧场恭候着。”
塔亚纳利点了点头。“我们来结束这一切吧。”
这个地方原本并不是环形大剧场。这里曾是奈瑞玛桀的大市场,但塔亚纳利的奴隶们将这里从沙漠的怀抱中挖了出来,他又用魔法给这里塑形,沙砾在剧烈的热度下融成了琉璃。现在这个地方到处都是棕色的结晶,如同一座烟黑、海绿和超凡彩虹组成的火山口。琉璃的表面吸纳了柔和的月光,反射成一层飘渺的皎白帷幔。塔亚纳利穿过一座豪放的拱门,拱门的形状就像惊涛骇浪被定格在一个瞬间。场地里的空气立刻紧张沉重起来,正如同诸神召集军队时应有的气氛。上万名人类,有男有女,站满了环形大剧场的阶梯,天神战士各自的拥护者们集结在下面。没人亮出白刃,但所有人都准备着抽刀迎接一场浴血的狂欢,只听他们神主一声号令。塔亚纳利如炬的目光扫过他的太阳血脉同胞——他们曾是情同手足的兄弟姐妹,与责任曾是他们坚不可摧的纽带,但实践证明,所谓的坚不可摧其实和玻璃一样轻易破碎。他们的身躯曾经受一种不可想象的力量的重铸,而这力量来自一个超越现世理解的领域,以一种生灵无法模仿的方式雕琢他们的尘世血肉。但我们的心智依然是凡人,他默默地想,而且出奇地脆弱。赛腓克斯的凝视中透着理解。吉冈图斯散发着耀眼的厌恶之情。须宇炎的轻蔑之情烫得冒烟。当时正是须宇炎的战斧在可哈丽河畔重伤了塔亚纳利。这位长着海龟面目的天神战士向脚下吐了一口涎,目送塔亚纳利蹒跚地走到环形大剧场的中间。沙贝卡和沙贝克眼皮都没抬一下,这对身覆渡鸦黑羽的双胞胎先知正在全神贯注地用精致的指节骨做占卜。瓦里伊娃紧盯塔亚纳利的目光充满高傲的鄙夷,和她兄弟一模一样——她的兄弟是唯一一个虽然缺席但却让他感到庆幸的旧同袍。“巨狼”瑟搏塔鲁前前后后地踱步,这次集会已经让他等得不耐烦。他的军团在遥远的北方所向无敌,甚至远征西方大洋彼岸的土地。所有同胞中,瑟搏塔鲁最有可能打破目前这血腥的僵持状态。来自祖瑞塔的娜伽内卡,她的目光藏在斗篷罩帽里,修长的身躯蜷缩在鳞甲长袍中。她的载命人全都被毒瞎了双眼,随时准备执行她恩赐的每一个字。五百年来,他们从未听到过她咝咝的低语。只有恩纳凯表示了尊重。他向前走来,皮肤上覆盖着新鲜、耀眼的橙色和黑色条纹。岁月让塔亚纳利弯下了腰,然而恩纳凯却让自己的年纪成为骄傲,他目光矍铄,漫长的战争并没有挫断他的力量。很久以前,他们俩一同登上金色的阶梯,携手迎接太阳圆盘的炽热光芒,拥抱天神的力量。恩纳凯曾带着塔亚纳利受伤的身体从艾卡西亚撤退,还曾在可哈丽的泥潭与他并肩作战,最后在冰川港,他们作为彼此的敌人兵戎相见。活到我们这种岁数,就会发现命运之轮转了一圈又一圈。恩纳凯握住了塔亚纳利递过来的兽掌。“塔亚纳利。”
“恩纳凯。”
无需多言。几辈子份量的经历、喜悦、失落和心痛全都包含在轻唤彼此名字的问候中。他们是登天化神的存在,无关紧要的寒暄配不上他们的高度。恩纳凯眯起眼睛流露出怀疑,他看到了塔亚纳利背后挂着的武器。他开口说话,但塔亚纳利以难以觉察的幅度摇了摇头。“我希望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恩纳凯低声说道,然后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紧贴着环形大剧场的边缘。塔亚纳利深吸一口气,他在过去的几年间已经为这个瞬间练习了许多次,他知道,只要说错了一个字,就可能让整个计划未始先终。他的族裔都是天神战士,这份自我和自尊让他们充满高傲和乖戾。“兄弟们,姐妹们,”他开口了,由魔法塑成的回声结构让他的话语响彻整个环形大剧场。“太阳血脉像今天这样汇聚一堂,上一次还要追溯到帕尔内萨城墙前的千神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