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心痒痒(1 / 1)

第二日轩逸殿就接到了谢丞赫官复原职的圣旨,第三日他便推着轮椅上了朝。只是除了上朝时偶尔的对视,他一连几天再没能见裴安楠一面,直到他不再依靠轮椅,也没能和裴安楠说上一句除了政事以外的话。那日她脆弱的声音像是蛊一样扎根在谢丞赫的心里,一闭眼便盈盈绕绕,叫他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折磨。六年……她说……六年。于是六年来他们相处的一幕幕便在谢丞赫眼前过了个遍。还记得裴安楠第一日进东宫时,是老大不愿意的。她很会伪装,恭敬地唤着他谢大人,又站在太子旁边伺候笔墨,一口一个太子哥哥乖巧得很。可谢丞赫就是知道,她不乐意。他讲学时总能感受到来自一旁的眼神,那眼神就像两把刀子,嗖嗖戳进他的眼睛里、脸颊上、再到全身。只是转过去看的时候,裴安楠就又恢复了低着头打瞌睡的模样,只消他一敲桌子,那身影就一个激灵坐直身子,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笑着看他。他总不多看,甚至刻意避开那双眼睛,因为他要提醒自己,这个女孩不是常人,他不能也着了道。她聪明,谢丞赫知道,谢丞赫可太知道了,太子的笔迹她明明能模仿十成,却只模仿八成,故意留两成来试探。他装做不知,替她将这大逆不道的行为遮掩过去,把那一篇篇策论翻来覆去地读,最后认真提上评语。他把那些作业都当成太子的来对待,可打心眼里知道,太子若有如此聪明,其他几位皇子就不会虎视眈眈。老皇帝对他有恩,老皇帝选中的人,他也要跟着,有他和老皇帝扶持的人,必是新帝。这便是他执意要把裴安楠调入东宫的原因,后宫公主不缺这一个,新朝公主不缺这一个,日后新帝登基,暗潮汹涌,下嫁平权的,远嫁和亲的,也就不缺这一个。他总是给太子和裴安楠留足够的空间,想着日后太子即位,也能念裴安楠当年那一篇篇诗文策论的情谊。只是他没想到,阖宫上下,只有他一个人把裴安楠这个公主当了真。太子倦怠功课,什么作业都交给她去做,因她成了太子伴读,后宫兄弟姐妹人人嫌恶她捧太子脚,羞辱她辱没皇家脸面。也正是这时,谢丞赫才恍然意识到,为什么他去求皇帝让裴安楠和太子一起学习,皇帝却将旨意改成了太子伴读。嘴上说是女眷和太子一同入学不合规矩,可实际上,真正的原因是……从上到下,从父亲到兄弟,从君王到奴仆,没有一个人在乎裴安楠。谢丞赫看见了,却什么也不能做,皇帝对他恩如泰山,能同意将裴安楠当作太子伴读让她旁听已经是让步。若再坚持,便会被疑心有干涉后宫之嫌。到那时,裴安楠也会受牵连。再忍忍,谢丞赫总这样对自己说,也在心里这样对裴安楠说。再忍忍,等皇帝驾崩,等太子登基,一切就会好起来的。事实也确实如此,太子对裴安楠不错,去见王公贵族、官宦子女也都带着,叫她见见世面,和那些有用的人打打交道。而那些后宫的流言蜚语则根本无法对裴安楠造成伤害,他见过裴安楠听见那些话时的反应,那双眼睛波澜不惊。可是……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谢丞赫揉着太阳穴。确实,仔细想来,那六年光阴,他有无数次都觉得裴安楠被自己扳正了,甚至后面那两年,他也能直视那双眼睛,和她一起笑了。若不是后来的杀兄弑父,谋朝篡位,若不是挥在他身上的棍棒,若不是前朝倒下的数位老臣……他也绝不会把嗜杀二字,安在裴安楠头上。……“臣家有犬子,虽算不上文武双全,但也还算为人正直,品行端正。今日臣斗胆,为犬子求娶正妻,还望陛下恩准!”

裴安楠面上带笑,这是喜事:“哦?爱卿想为公子求哪家姑娘?”

“臣想为犬子求娶丁悦萝丁尚宫!”

满朝哗然,谢丞赫下意识看向她,果然裴安楠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化作虚无。求亲的是正五品谏议大夫,尚宫虽是后宫女官,但论品级也是正五品。只不过这位谏议大夫倪山的妻子,是故去太后的侄女,伦理上沾了些皇室,宗族上也是大家贵族,故而如此算来,丁悦萝这个平民出身的尚宫,竟也不算下嫁。因此,一时间朝上百官不知道该祝贺支持,还是反对按下,只能说些有的没的,然后在裴安楠能冻死人的眼神中安静下来。“此事,容后再议。”

裴安楠阴沉着脸。婚嫁之事不好一棍子打死,故而虽然说了容后再议,但朝上官员都知道,这事儿多半难议。因此倪山下了朝后,在醉仙楼宴请谢丞赫时,谢丞赫也这么说了。却不料倪山饮了一杯酒,摇了摇头,贼兮兮地靠近谢丞赫,压低声音道:“若是其他人去求陛下,确实多半难议,但您,不一样。”

谢丞赫自嘲地笑了一声:“如何不一样?我如今是什么样子,您又不是不知道。”

“您虽然仍然住在宫内,但已经官复原职,政事上面陛下都要过问您的意见。若说被囚禁,您今日应邀来赴宴,可曾有人拦您?”

确实没人拦着。谢丞赫转着酒杯,不知道在想什么。倪山见他不答话,就继续说下去:“您想想,这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陛下对您不一般?您如今出入宫自由,话语权重,您若是美言几句,陛下自然要考虑考虑的。”

谢丞赫笑了:“倪大人,若是朝堂政事,您不用宴请我我也会答应,可婚姻嫁娶这些事看一个缘分,我不好随便答应的。”

说着便站起来,准备告辞。他答应倪山的邀请,本就是存了试探裴安楠的心,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如她所说那般悔过,还是装装样子,仍监禁他。如今进出自如,他心里也痛快了不少,自然要回了。却不料倪山一把拉住谢丞赫的手,目光炯炯:“大人,这个忙,您一定要帮的。”

“大人细想,丁悦萝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凭什么一步登天,坐上了尚宫之位?”

“您以为丁悦萝会止步于此?或者说,您以为陛下会让丁悦萝止步于此?”

“不可能的!让她登上尚宫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让她进入前朝了!”

“如今陛下为女皇,已经惹得百姓不忿,那些诗文您应当也知晓,漫天飞呀!”

“若是陛下一意孤行,在这个风口浪尖将丁悦萝推向前朝,必定会引得人心动荡啊!陛下才登基多久就已经怨声载道,若是再……我真是想也不敢想!”

“前朝一点儿动荡,百姓就要吃苦,四周列国虎视眈眈,咱们真的禁不起一点儿风吹草动了!”

谢丞赫怔住:“令郎求娶丁尚宫,是为了……”倪山含着热泪,狠狠点了点头:“是啊。丁悦萝若是嫁了人,便不好再提入前朝为官的话了。我这也是为了朝廷,为了我国啊!”

“你让我想想……”谢丞赫喃喃推去倪山的手,“你让我好好想想。”

原本出宫了便要回家的谢丞赫,终究是转了方向,往宫内去了。一路上没人阻拦,也没人跟着,谢丞赫低着头迈着步子,脑子里全是倪山说的那些话。临出门的时候,倪山还拽着他的袖子补了一句:“您如此得陛下器重,我瞧着如今除了您,陛下眼里再没别人了,您若开口,此事定成!”

谢丞赫想起这句话便不免笑笑,裴安楠眼里有他?他怎么不知道?这些日子他不是没想过和裴安楠谈谈,可是她除了上朝时会和他谈论政事,其余时候一概不见人影。这也算眼里有他吗?“他等了多久了?”

裴安楠的眼睛终于短暂地离开了一下奏折,看向躬身在一边的苏公公。苏公公大喜,连忙说:“已经有一个时辰了。”

裴安楠闻言愣了一下,她倒不是故意晾着谢丞赫,只是想着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再说,却不料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请进来。”

谢丞赫站得腿酸,进来后就看见裴安楠半披着外裳整理笔墨。皇帝不好当,勤于政务的皇帝更不好当。他瞧见裴安楠眼下的青黑和疲倦,也看得出她微陷的双颊和憔悴。深秋时节,轩逸殿的炭火烧得很旺,可她自己的地方却冷得彻骨,只草草披一件厚衣服取暖。苏公公很有眼色,不需要裴安楠说,他便给谢丞赫看座,又倒了茶,忙完后才带着一众丫鬟太监走了出去,贴心地关好了门。“今日政务繁忙,劳谢师等候。”

裴安楠咳嗽了一声,强打着精神问,“谢师深夜到访,是有什么事吗?”

谢丞赫眉头锁起:“你生病了?”

“没有。”

裴安楠笑了笑,“不过是有些干燥,喝点水就好了。”

谢丞赫还想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对视良久,还是谢丞赫开了口:“今日朝上,倪大人之子求娶丁尚宫一事,你为什么不同意?”

裴安楠没恼,只是看着他笑了笑:“倪大人还有一个千金,听说年方十六,正在议亲,也算是大家闺秀,名门嫡女。”

“谢大人如今尚未婚配,若今日倪大人是要为女议亲,求我赐婚于您,您还希望我同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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