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并不是个个例,也不是一场玩笑。
当林九再次触碰到纸袋的那一刻,包袱里的所有东西都化为了沙土,连带包袱本身。 好像老天跟她开了一场玩笑。 奉载玉就在她身后,林九只愣了一瞬,然后条件反射一般回过头焦急对他道:“阿玉,我的包袱不见了,你的怎么样了?让我看看。”然而男人却连头都没有抬。 林九脑内突然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于是她试探性又叫了两声“阿玉”。 没有人回答。 而男子衣摆上的暗纹精致细密,在黯淡的天光里依旧反射着灼灼华光。 林九慢慢地走过去,盯着那花纹看了许久,最终伸出了右手食指在男人肩头轻戳了一下。 下一秒,漂亮细致的纹路连同沙面上玉白的手指全都在瞬间化沙,消失不见了。 咚、咚、咚…… 当一个人震惊到极致的时候,时间会被无限地拉长,周围的声音会被无限的放大。 林九听着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久到沙暴再次涌起,铺天盖地,兜头而下。 事情到底是在哪一分、哪一秒、哪个瞬间出了问题? 沙暴巨大的声响让林九的意识逐渐回拢,手指微微蜷起。 这一定都是幻象,奉载玉是不会有事的。 她在心里默念着,一双瞳眸已经完全化作了冰蓝色的狐瞳,然后定格在蚁群一般黑黝黝的天幕上。 可如果连奉载玉都是假的,那还有什么是真的呢? 有些念头一旦起了头,就如同疯长的野草,只会不停的变大、再变大,直至消耗掉这个人的整个心神。 林九理不出任何头绪,她本能地想要走出沙暴,到起码能看得清周围环境的地方去。 可奉载玉到底在哪儿呢? 荒滩之上,他抱着已经一只小狐狸伴着苍穹之上五个如火球般的太阳踽踽而行。 这便是幻漠的内部,而小狐狸正是已经变为原型的林九。 事情还要从几日前说起,幻漠外部的幻象光怪陆离,林九在结界之内倒也看得起劲儿,言语之中也有说有笑的,奉载玉便没有觉察出什么异状。 直到进入幻漠内部,五个太阳一出,结界忽然破裂,林九也变回了狐身。 初时还睁着眼睛,只是细看之下有些木然,但很快整只狐狸就陷入了昏迷。 奉载玉理智尚存,迅速地为她诊治了一番,可林九脉搏还算强健、经脉也无损伤,即便他输入了灵力却也未见小狐狸睁眼。 他不知道,幻漠下埋藏着巨大的灵脉,磁场非同一般,人长时间在其中,神智会受磁场影响,变得昏乱。 这也是“幻漠”得名的又一原因。 奉载玉自己修为为当世独绝,加上心智坚定、来去迅速,是以之前并未受其侵扰;而林九本来就修为一般、心智一般,加之这些天一直努力支撑结界,心神被分走了一大块,于是逐渐受磁场影响,最终陷入了识海幻境。 奉载玉虽然不知林九陷入昏迷的真正原因,但他知道跟幻漠的环境脱不开关系,若是想要林九尽早醒过来,还是应该及早离开这里。 为今之计就是尽快找到夜烬沙。 好在经过不断推演,地下灵脉的初始之地已经被他掌握,如今只需不断向那个地方前进即可。 而林九还在识海幻境里狂奔。 她好不容易等到沙暴过去,又找到一处视野开阔的沙丘,回身四望,不停逡巡,终于看见了奉载玉的身影。 可真的看到之后,她却又犹豫了。 这些天她看到的幻象太多,已经本能地很难去相信眼睛所见的情景。 不过她坚信奉载玉是不会消失——连她还好好地站在这里,他怎么会消失呢? 不行,她得主动出击。 林九从腰上摸出碧英朝男子的身影挥过去,风云搅动间,白色的人影瞬间化沙消失。 果然是假的。 林九心中失望,心境的变化让她潜在的兽性也逐渐冒头。 她在幻境中狂奔,不停地寻找奉载玉的身影,又一次次的失望,兽性在这循环往复种逐渐占据上风,身而为人理智正在缓慢消失。 其实,奉载玉在外也觉察出了怀里狐狸的不对劲儿,明明此处灵气浓郁,但小狐狸经脉中的灵气却在一点点减少着。 此时他已经靠近灵脉初始,是以觉察到这一现象后也再顾不得许多,直接御风而行。 可一个灵脉要延伸万万里,便是初始之地,也有方圆数十里,加上苍穹上五个太阳直晒的大地白茫茫一片,人目根本就无法看清周遭的任何东西。奉载玉一直闭目而行,神识分为两处,一处向外探寻,一处时刻注意着怀里小狐狸的身体状况,不时为其输入灵力。 现下为了快速找到夜烬兰,他将神识范围扩到最大,一寸一寸地在地面搜寻。 而林九的情况也越来越危急,奉载玉怕她的身体情况会突然急转直下,权衡利弊之下将怀中的最后两颗灵药取了出来,分两次喂她服下。 这两颗灵药并非全无用处,幻境里几近癫狂的林九受其滋养,神智稍有回拢,冰蓝色的狐眸颜色变浅,抓着碧英的手也松了松。 她望向发白的天空,似乎努力想要从中看出些端倪,然而却是徒劳。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是什么时候和奉载玉分开的,更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走出这漫漫无边的炽热区域,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在逐渐变得虚弱,却不知道要如何改变这种情况。 这是个噩梦,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 恍惚中,她再一次看见奉载玉,男子长发及地,一袭白衫如山巅蓬松的新雪,素白的指骨握着扇柄在地上轻轻拨弄,筋骨舒展间如玉管、如花枝。 当他抬起头,一双眸子如琉璃般剔透,卷翘的睫羽如穿花的蝴蝶,让每一次眨眼都摄人神魂。 每当这个时候,你就会期待他的脸上出现其他表情,不管是抿唇、眯眼,抑或是审视、探究,因为他的每一个表情都是一道人间胜景,引人顾盼流连。 所以他不能消失。 阿玉,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这是,我对你的誓言。 在外的奉载玉自然是不知道两粒灵药让林九许下了如此承诺,但他已经找到了夜烬兰的确切位置。 这片区域据奉载玉所知,一共有三株夜烬兰,不过彼此之间都隔着几里的距离,而他所找到的这株是其中之一。 这是奉载玉第二次见到这种植物,眼前的这株虽然尚未开花,但天材地宝的特质却掩藏不住——最上几片褐色的大叶子悠闲的抵御着五个太阳的灼人光芒,下面一溜青绿色的剑形叶片玲珑可爱,根部密密麻麻地生着许多白色的须子,虽然干巴巴的,但每一根都精神抖擞的挺立着。 这株夜烬兰还尚未开花,只是在一丛叶片的最内部有几支箭头形状的分支,这些分支极有可能开花,但也可能无一能够顺利长到开花。其实这次进入幻漠找到夜烬兰对于奉载玉来说比起之前已经是容易了许多,彼时的他只是凭着前人传下来的几句话,凭着年轻人的一腔意气,误打误撞找到了这株奇花。倘若当年让他再带一人同行,不一定是何种结局。而且他这次真正要找的是夜烬兰下的夜烬沙,不必非得等植株开花,也大大地降低了此行赌博的可能性。 奉载玉用神识端详了一会儿,夜烬兰根部表面的沙子依旧是赤黄色的,但更深处却有粼粼碧光透出来,只是这光比起五个赤日来说微不足道,倘若不是用神识,肉眼极难分辨。 他低头顺了顺小狐狸的毛,然后用扇骨扒拉了一下夜烬兰的根部。 奉载玉用扇骨扒拉的这一下,赤沙滚落,底下碧蓝的半透明沙砾便露了出来。 这便是夜烬沙了。 看到夜烬沙,饶是意料之内,奉载玉也不由地松了口气。 这是三种解契材料中的最后一种,如果解契顺利,晏晏从此就是天高海阔,再不受人桎梏。 这是她的心愿,他一定会帮她办到。 抱着这样的想法,奉载玉手上劲力微动,竹制的扇柄被搓开变成了一把小铲子。 这也是他多年积累的经验了,许多金石之物彼此相克,只有用木属性或水属性的东西去包裹才能完好保存,在那纸铺得的扇子扇柄为竹制,正好用做收拾夜烬沙的工具。 这些夜烬沙被夜烬兰的根系牢牢地固定着,十分不容易铲下来,况且奉载玉不愿做竭泽而渔的事情,因此手下动作就格外小心。 装夜烬沙的罐子外层为青瓷,里层也是竹制的,奉载玉装了巴掌大的两小罐便觉得已经差不多,起身要走,却忽然敏锐地觉察到土层轻微的动了一下。 奉载玉一边身体迅速后退一步,一边控制着往土层下探看。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他的神识在触及到夜烬沙表层后就像遇到了无形的屏障,再也深入不下去了。 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奉载玉脑子转的飞快,他盯着那碧蓝色的沙砾看了几息,忽而脑内灵光一现——这夜烬沙的颜色跟离水倒是有些相近。 这便是了,夜烬兰说到底是株植物,便是有地下灵气滋养也需要阳光雨露,幻漠中五日同照,阳光是尽够的,可这雨露,怕是几十年都不会有一次,想来想去可用的液体也只有外面千湖之地的离水了。 这些离水定然在土层下面也有暗流,流经此处,便成为了滋养夜烬兰生长的水源。 想通这一折,饶是奉载玉见多识广,心下也不由产生了“原来如此”之感。 正在这时,夜烬兰根部又有几粒夜烬沙微不可查的动了一下,奉载玉继续后退,左手却带起一道灵力将那动弹的沙子掀开了些,随之,一个褐色的、尾部带金的豆荚状物体也混着碧蓝色的沙土散落了出来。 那是个蚕蛹。 夜烬兰作为天材地宝,周围有异兽伴生是个极自然的事情,而奉载玉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眼见怀中的小狐狸状态不好,他连半分犹豫都无,转身就要御风离开。 然而他手腕间的小黑龙却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奉载玉感到了腕间一轻,余光里便瞥见小黑龙向后游走开去,但他现下顾不得太多,索性也由这黑龙去了。 落玄毕竟是条蛟龙,速度奇怪,没多久就叼着那褐色的蚕蛹游走到了奉载玉身前。 幻漠里赤日高悬,落玄黑色的鳞片在这耀目的白光只隐隐地显出一道蓝色,如同江河里的一片草叶。 奉载玉平生最不喜人自作主张,况黑龙跟他非亲非故,故而他看到黑龙邀功的姿态也无甚表情,反而加快了离开的速度。 落玄则表示很委屈。 它这是为了谁啊?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 可奉载玉已经将袖口扎住了,小黑龙只能哼哼唧唧地用两个爪子抓着蚕蛹吊在他腰带上。 而林九的情况还在进一步的恶化,体温不断升高的同时,四肢都在变僵,奉载玉心急如焚。 而更让他焦急的是,他无法确定林九昏倒的真正原因。 原本他是想将林九至少带到幻漠之外再找办法为他治疗,可赤星环山占地极广,单论面积足有三分之一个商国大小,便是他卯足了灵力御风,也得三天才能离开幻漠,然而如今看情况林九怕是已经无法再等下去 而且想要迅速找到林九昏迷的原因他也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搜魂。 只有搜魂才能够让他知道林九陷入昏迷的原因。 彼时,奉载玉用起搜魂术从不心慈手软,可如今想到需要搜魂的对象是林九,他就不由地深深吸气。 因为被搜魂者没几个是不会感到痛苦的。 入梦术织网结梦,只是诱哄如梦之人沉溺其中,而搜魂是识海被其他人的神识从外部穿刺而入,生硬直白,完全是强者对弱者的入侵和掠夺。 林九此时识海里面状况如何他并不知晓,是以这种方法之下是诸多的不确定性,可清心咒用了、灵气输了、灵药也吃了,事到如今已是别无他法。 幻漠外层沙暴肆虐,遮天蔽日,不同方向来的旋风相互碰撞,将沙原撕扯成不同的形状。 奉载玉降落在在沙暴中,他单膝跪地,将怀中小狐狸软趴趴的小爪子拢在掌心,然后轻轻贴在胸口处。 晏晏,咱们还差一点点,马上就好了。 眉眼低垂中,他将前额贴到小狐狸毛茸茸的额头上。 腰带上的小黑龙毫不担心地用爪子将褐色的蛹勾起来放到眼前看了看:嗯,快成熟了。 从前有句诗,开头是“积雪满阡陌,故人不可期”,林九那时还是个刚开了灵智的小狐狸,堪堪能听得懂人语,因为昆仑的密林里常年都是积雪,只听前半句里面有“雪”就记下了。 一去经年,雪变成了无足轻重的记忆,那个如星如月的男子成了镌刻的在心间的血印。 我该如何才能找到你呢? 林九继续向四周逡巡,锐利的目光有如实质,似乎能刺破沙尘。 她已经认定自己是个笨人,除了不断地走、不断地寻、不断地向每个白衣男子奔去。因为没有真正的饥饿和真正的疲劳,她完全摒弃了幻境消耗着她的本身这一事实。 她只是坚信着奉载玉不会有事,不会消失。 真正的奉载玉神识站在这片识海幻境的边缘。 不同于中心的混乱,这里沉寂又安静,温热的沙子没过脚面,暖洋洋的;空气像是风吹不动的离水,慵懒凝滞,让他一度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是林九的神识自己构建出了一个幻境,他得在这片幻境中找到她的意识,拉她出来。 奉载玉小心的走过这片沙原,逐渐感受到了空间里越来越明显的排斥,到最后以至于他的每一步都走的格外艰难。 可他还不敢有任何额外的举动,只怕自己随意的一个举动就伤到这片脆弱之地。 终于,他用自己强横的实力移动到了幻境的风暴中,此时空间的排斥之感已经到了极限,只要稍有放松,幻境就会将他的这缕神识甩出去。 但他也终于看到林九。 溟海千里,平沙莽莽,一个青色的小点如同没头苍蝇一般,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奔忙着。 识海幻境里人的五感皆为虚幻,所以奉载玉也根本看不清林九脸上的表情,只是凭直觉确定那就是林九。 而林九本身毫无知觉。 她还一心一意地沉溺在寻人的陷阱中。 阿玉,这里太大了,怎么我找了这么久却还没有找到真正的你? 我好想你啊,阿玉。 阿玉,你去哪里了? 我真的,很需要很需要你。 因为这个执念,林九目睹了白衣男子在她眼前以各种的不同的姿势化为沙土,随风而逝,加之地下的磁场还在持续不断地影响着她的识海,幻境中的男子影像逐渐从一袭白衫变成了各种打扮、各种姿势。 其实,这些场景正在变成新的陷阱,或者说是修士们最怕的东西——心魔。 这,就是“幻漠”最为恐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