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识潜意识,和第八识藏识,又称阿赖耶识。藏识就像一枚种子,在生死流转之中保持不灭。肉体就像植株,一世完结而归尘土。如果真如佛家所言,死亡好像并不可怕。只是不知道藏识能否保留这一世的记忆?生,早已无可留恋。唯一放不下的是父母,父母生养他一场,太不容易。活了38年,倒有大半时间是需要父母伺候吃喝拉撒。“也许,我死了,父母反倒会轻松一些吧?父亲已经65岁,母亲也62了,双鬓斑白,腰背弯曲,眼角都是愁苦和沧桑。我死了,父母就不用为我擦背洗脚、倒屎倒尿了。他们身体还好,没有大毛病,也许还能在余生养养花种种菜,享受一下晚年。”
“是了,我是他们的累赘。”
想到这,林夕觉得心里轻松多了。阻碍他迈出那一步的最后一块石头不存在了。活着是不容易的。死,倒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一把水果刀轻轻滑过手腕就可以了。但不能把血弄得满地都是,盛在尿盆里就好了。人的血大概有4升,两个大瓶可乐而已,应该不会溢出来,不然又给爸妈添麻烦。血滴在盆底会响,叮叮当当,听着会很压抑吧?我不想在压抑恐惧中离开。放一块布在盆底吧,这样就安静多了。嗯,就这样。想好一切之后,凉凉的刀锋接触到手腕时,林夕犹豫了几秒。据说,自杀而死的人是有罪的,同样是造杀业。林夕轻轻笑了一下,心想:佛祖真是罗嗦。但很快又在心里抱歉:对不住啦,一念不明。佛祖你讲的都好有道理,可是林夕愚钝,此生不得解脱。如果佛法威严,浩然长存,愿以来生履行教诲,证得正法。可是,真有来生么?林夕再次感觉了一下刀锋的寒气,心念到:“如有来生,愿不昧前世,阿弥陀佛!”
刀滑过,血滴落。此时,新年的钟声敲响,夜深了,外面响起了烟花的声音。想来应该是很绚烂美丽的吧,能照亮夜空的黑暗,也照亮地上欢呼雀跃的笑脸。林夕也笑了,内心很安然。他渐渐觉得困了,沉沉睡去。梦里,他轻快地飞翔,越过高山海洋,越过花草松岗,那些树大得离谱,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小蚊子,一片树叶就像一座城堡,壮观极了,就像以天地为巨幕的动画电影,而他不在座位上,而是在电影中。空气也变得五光十色,还透着暖洋洋的感觉。他不停地飞,心里想着哪里,就会飞到哪里,完全的自由。他忘记了欢呼,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只是沉醉在最深最美的梦里,飘飘荡荡,不知所往。凌晨3点钟,父亲林正心来到林夕的房间,要帮他翻身的时候,打开灯的一瞬间就愣住了,他大喊一声:“林夕!”
然后一把抓住林夕垂在床沿外的手臂,大声呼喊:“文佳!快起来,夕夕出事了!”
……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林正心和妻子文佳呆呆坐在医院的走廊里,红肿着眼,佝偻着背,两人握着手,初升的阳光很柔,照在他们身上。医生过来了,他们急忙站起来。医生略带疲惫和遗憾,小声说:“我们尽力了。二位老人家节哀吧,保重身体。”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文佳跌坐到凳子上,泪水一下子又涌了出来,刚开始还控制着不出声,后来泪越来越多,像洪水决了堤,哭声就收不住了。林正心搂着妻子的肩,觉得浑身的精气神都被抽干。他没有哭,他觉得脑子是空的,很茫然,好像今天早上没有伺候儿子穿衣洗脸、给儿子倒屎倒尿,反倒很不习惯,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了。同时,他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感到羞愧,原来自己竟然有些嫌恶儿子累赘……另一片世界,莽莽苍苍的大山之中,有一片道观。这片山叫君山,道观叫清心观,山峰叫青莲峰。青莲峰不是孤峰,而是十几座山峰簇拥,从远处看,就像十几片莲花瓣环绕,故此得名。道观的数十间房子就在这些花瓣之上,高低错落,依势而建,看起来很有几分仙气。十几片花瓣中间,稍平的部分,有一片飞机场那么大,道观的正门,就在“飞机场”的边上。如果要进清心观,爬上七八千级石阶之后,就能看到这片“飞机场”和高耸的石门牌楼,门楼上清心观三个字清雅俊秀,看一眼好像真能让人清心。也许让人清心的不是字,而是这山峰,以及山峰旁的云雾,还有那片恢弘广阔的“飞机场”。飞云流雾莲天顶,天梯横绝青莲峰。莲峰去天不盈尺,万丈绝壁挂倒松。噫吁哀哉,观天地之苍茫辽阔,叹人世之飞流渺渺。莲天顶,是清心观的道士们对这片“飞机场”的称呼。身处这样的天地造化之中,大概自然而然会望峰息心、窥谷忘返吧。道观的一间瓦房中,躺着一个少年,昏过去了,已经睡了两天两夜。他叫林凡。是的,跟林夕的名字,连笔画都是一样!不同的是,他是一个少年。眉眼之间,跟林夕少年时也极为相像。林凡的床榻边,趴着一个小姑娘,看起来与他年纪相仿,大概是照顾林凡的,熬不过长夜,已经睡着了。天快亮了。当太阳露出一个金边儿,橙红的光洒向云海的时候,林凡睁开了惺忪的睡眼。他感觉头痛,嗓子和肺也有些疼,肚子饿得发慌,浑身无力。他一下子想不起自己在哪,甚至想不起今夕何夕。定睛看看头顶,不再是低矮斑驳的天花板,而是黑红黑红的木梁、木椽子。扭头一看,床边竟然有个小姑娘。林凡脑子一阵刺痛,记忆像一缸水,突然掉了缸底儿,哗啦一声兜头浇下,全想起来了。林凡今年刚满10岁,是清心观的一个小道士,说是道士,其实就是个帮忙做饭打杂的伙计。他是被父母遗弃在道观的。这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盗兵横行,百业凋敝,民不聊生,十室九空。强人豪帅带领几千号人马,就敢自立为王,攻城略地争地盘,杀人放火抢女人,胆气再壮一些,一纸文书昭告天下,上几根香拜拜老天爷,就称了皇帝。这里是秦国地界。十多年前,苻氏秦国在苻坚的带领下,东取慕容氏燕国,南并晋朝蜀地、襄阳,西征仇池吐谷浑,北征拓跋氏代国、逼降前凉,连年征战不已,大批民众惨遭兵灾,口粮被强征作军粮,壮劳力被掳去充实军营。很多人为躲战乱,不得不放弃家园,扶老携幼,背井离乡,辗转流离,寻找一线生机。根据常虚老道士的说法,林凡大概就是被这些流民丢在清心观前的石阶上的。常虚老道士是观里辈分最高的道士,他负责观中五六十口人的吃喝拉撒,简单说就是清心观的后勤大管家。林凡就是他捡回来的。林凡自从来到观里,就没人见他哭过,也没人见他笑过,甚至没有谁听他开口说过话,大家都认为他是个先天不足的智障儿。但常虚老道士不以为意,经常跟他谈天说地,就像对着一块石头,一个木疙瘩,老道士却也说得志满意得,胡子乱颤。其实,大概是因为观中没有其他人愿意跟他这个老头子说话,众人平时尊称一句“师叔、师祖”,只是出于基本的礼节。谁愿意跟一个管着几个伙夫的糟老头子侃天侃地呢?观中有几个与林凡年纪相仿的孩子,经常欺负林凡。有个小师妹叫道清,心善,经常护着他。前几天几个孩子偷偷溜出清心观,去一个小溪边玩水抓鱼,发现溪边一棵大树上有个鸟窝,几只小鸟在鸟窝里啾啾叫呢,顿时就玩性大发,想把小鸟抓下来。但鸟窝很高,几个孩子都不敢上去,就怂恿林凡上去,带头的孩子是道荣,比林凡大两岁,最爱欺负林凡。道荣拿出指肚大小的一块饴糖,在林凡眼前晃荡着说:“你要敢上去,掏下鸟来,这块饴糖就给你了。”
林凡也是没出息,吞了一口口水就上去了。林凡颤颤巍巍爬到鸟巢旁,正要伸手抓鸟,大鸟回来了,一阵尖叫猛冲,狠狠啄向林凡的面门,林凡本就在树枝上摇晃,这下子就更加惊慌失措,一个趔趄,掉到溪水中。溪水并不急,但林凡的头重重地撞上了一块大石头,当时溪水就红了一大片!林凡也趴在水中彻底不动了!属于林凡的记忆,到跌下溪水这一刻,就中断了。想起这一切的霎时间,林夕不由心头大震,吃惊到无以复加!脑门子就像被龙卷风卷上了天,凉飕飕、乱糟糟。他到了另一个世界,活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体中!他拥有林夕和林凡全部的记忆,灵魂却是林夕的。林夕有些难以置信。或者,这只是个梦?林夕伸手摸摸自己的脸,清瘦、稚嫩,不是大满月。掐了一下胳膊,有疼痛的感觉。伸了一下腿,腿能动了!趴在床边的小师妹道清被惊醒了,一下子从昏昏欲睡的样子转为欢喜,“林凡哥哥,你醒了!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
林凡没有搭话,他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咕噜爬起来,林凡穿上鞋,站到地上,有些摇摇晃晃,一是因为饿了两天两夜,更重要的是,他已经16年没有站起来过,很不适应。林凡仔细打量了一番“自己”,身体清瘦笔直,高大约1米4,穿着青色道袍,显得有些宽大。林凡站立着,摇晃了几下,拔腿就往外跑,也不管道清师妹在身后大呼小叫。他循着这一世的记忆,穿过一段莲天顶的边角,绕过几座神殿,沿着小路,爬上了一座山崖。这是十几片“莲花瓣”中的一瓣,峰顶狭长,东、南、北三面凌空,东部稍高,如莲花尖角,尖角之上有一棵青松,一人腰粗的主干,几乎横斜着探向虚空,向着日出的方向,作势欲飞!峰顶南侧,有一棵老梨树,古朴遒劲。每到春天,一树白花向天盛开,春风浩荡,花飘几里,把青莲峰点缀得越发出尘脱俗。这座山崖就叫松梨崖。林凡站在松梨崖最东头的一块大石头上,眼前的画面让他终生难忘!一轮红日刚升起一半,另一半还在云海之中。那云海,被金红金红的日光披上了一层霞衣,如海浪无声轻涌。那云,厚得如同化为实质,仿佛跳上去就能躺下美美地睡上一觉。云海之中,时不时露出一段如漆如画的山脉,一座如锥如剑的山峰。林凡仿佛看见那云海之中,有巨龙在翻滚,有仙魔在斗法,有大火在焚烧,有江河在奔涌!红日如玉,苍山如龙。霞光似锦,云海似火。林凡看着看着,竟有种眼睛生疼的感觉,那不是真的疼,而是太久没有看过这么浓烈的色彩。林凡怔在那里一动不动,用力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好像要把这一切刻进心里。晨风拂来,道袍随风飘动。道清小师妹追了上来,看林凡愣在崖边,吓了一跳,没闹清楚他是要干嘛,大喊一声:“喂!站那么高,腿一软命就没了!”
冲上前一把把林凡从大石头上拽下来,有些责怪道:“真是个猪脑子,摔一跤越发没救了,连死活也不知了!”
林凡扭头又看了一眼金红的大太阳,大得惊人,它已经完全跳出云海,隐隐有些刺眼了。他好像自言自语一般应了一句:“是啊,不知死,焉知生。”
孔子曾对季路说:未知生,焉知死。此时林凡有感而发,反而行之,这话竟然也是一样发人深省。道清听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像活见鬼了一般。“蔫葫芦”竟然说话了?“蔫葫芦”原来会说话?林凡知道,这个小师妹平时对他挺照顾,这次他摔了脑袋,更是照料有加,于是对道清一笑,又说了一句:“多谢师妹照顾。”
道清“啊”地尖叫一声,然后问了句傻话:“你会说话?”
林凡苦笑一声,算是回应。道清也觉得自己显得傻,有些不好意思了,自我解围:“哈哈,那可太好了,太好了。从来没有人见你说过话,还以为你……”这一切不像是梦,晨起的凉风那么真切,眼前的小师妹也那么真切,自己爬上松梨崖,现在还有一身汗没干透,十几年没看过的日出,那么艳丽。难道,真的是佛祖听到了林夕死前的愿望?又或者,这就是每个人死后该有的样子?下山的路上,林凡还在想着心事。道清却有些不敢说话了,她觉得“林凡哥哥”有些不一样了,不只是会说话了那么简单,可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上,就是感觉很奇怪,好像摔跤前他还是个孩子,是一块榆木疙瘩,现在一下子像个大人了,浑身有了灵气。难道是摔的脑子不太正常了?道清也不由得胡思乱想。林凡突然问:“师妹,你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的?”
道清被问傻了,这是个什么问题?不是每个人都是由父母带到这个世界的吗?“当然是父母生下地的了。”
心里还补了一句:看来真是摔得更傻了。“那你记不记得一些奇怪的事,比如前世,另一个世界的样子?”
林凡接着问。道清越发觉得古怪,心里有些发毛,想了想说:“当然不记得了。林凡哥哥,你今天好奇怪,是不是摔糊涂了,还是发烧了?”
林凡有些失望,“我没事”。不管这一切是不是梦,就算是梦,也要在梦醒前做好梦里的这个角色。这是林凡此刻的想法。就算是梦,这梦也比前世更有意思吧。照现在看,谁能知道前世那38年不是大梦一场?从今天起,这个世界,我来了,我叫林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