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了解到,您现在是非遗传承人?”
“是市级的么?我们看看官方报道您们厂长是国家级非遗传承人,您希望在将来也能有此殊荣么?”
记者一连甩给安霁好几个问题,在安霁尚且没有决定好从哪个问题开始回答之前,就已经被记者的遣词造句说得别扭不已。 噼里啪啦的雨正砸在窗户上,这种昏沉的雨幕最能衬托阖家团圆的温暖,只可惜安家宁、何晏清夫妇两个为给女儿腾出受访空间,一大早赶着灰云回了何晏清娘家。 “我现在还不是市级传承人,还在申请这方面的,不过确实有上城区的区级传承人。”
窗外的雨实在闹心,屋里的人不怀好意,安霁终于从记者的问题中捋出来个头,按部就班的回答着。
拿胳膊肘轻轻顶了顶自家闺蜜的胳膊,盛夏显然是对记者用词的心理有些怀疑,希望安霁支愣起来,免得被对方抓到模棱两可的话,或是默认的句子,放上网大做文章。 按理记者是应该下功夫查清楚,用明白这些词的,可是这记者问题中‘厂长’、‘殊荣’被咬的很重,难保不是那些为了找热点,刻意带偏节奏的无良媒体人。 “至于你提到的‘厂长’我更希望你说成是我师父,因为我们杭罗厂里是师徒关系,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雇佣关系,这方面之前也有相关的采访,不知道你有没有前期关注过。”安霁是性子软,但在之前为了追梦敢和母亲不断僵持下去,为了把做好设计、传播杭罗彻夜不眠——这些坚持无一不注定了,安霁在维护自己所热爱的事物时,绝对不会退缩。 听了安霁的回应,记者明显愣了一瞬,不知是被安霁突如其来的‘硬气’惊到,还是从一开始就想要试探试探安霁,是不是真和过往报道的那样,是为了理想和热爱,是为了文化和情怀,才一直坚持…… “嗯,您说得有道理,我也确实查到可能更早年间纺织业也多是一家一户,或者是师徒之间来传递,毕竟咱们也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见记者顺着安霁的意思把话接了过去,盛夏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半颗,只觉得前者应该不至于再拿这句话做文章。否则张阿姨看了去心寒,不理解的读者看了去,少不得拿‘私营’做文章的人。 “那您希望将来成为您师父那样的人么?”
又到这个问题了!盛夏现在完全就是‘皇上不急太监急’的状态,生怕这记者给自家闺蜜挖个什么坑,安霁一不小心钻进去可就完了…… “我的意思是,成为您师父那样,在艰苦的时候,到现在一路上,在获得国家扶持、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头衔的同时,也负起责任来,把文化继承下来,传播出去,弘扬开来?”
自打安霁如盛夏所愿支愣起来,用最温柔的语气,点明了记者工作和用语上的问题之后,记者的话术就突然转变,好像前面说出那些带有诱导意味词汇的人不是她一般。 “我当然愿意,但是说实在的,张阿姨做的很多事,如果换做是我,我觉得我真的未必能在那个时候坚持下来……”安霁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意,却在此时低头叹了口气,把江南美人的婉约、清愁,体现得淋漓尽致。 “张阿姨他们那个时候啊,既要保证杭罗能够继续存在下去,还不得不再花一份时间去做绣品,来填补亏空。”
“如果我是他们,家庭的、社会的压力,我可能根本抗不过。”
闻言,记者默默点头,并没有打乱安霁的情绪,手中用来整理采访内容的平板电脑也被搁置到一旁,敲击键盘带来的声响也自然而然的随之消失不见。 “但是新时代已经不止需要抢救这些非遗了,我们现在要的就是创新、随时代发展,从历史里挖掘非遗的时代价值。”
难得,或许是安霁说得实在真挚,记者竟是反过来安慰安霁的情绪。
这下倒是轮到盛夏不明白了——看不透,实在看不透,这记者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刚刚那些问题用词里带有那么浓重的误导,现在怎么这么正常了? 网上的营销号,部分无良媒体的胡乱报道,网络信息时代,让这些负面的、肮脏的东西都暴露在众人眼前,利益面前,不是所有媒体人都能坚守职业道德。 ‘非遗’、‘文化创新’、‘女性’,三个中心点,无一不是如今极为吸引旁人眼球的爆点话题,无良媒体可以在当事人澄清之后被网络社会抵制,但一条虚无缥缈的道歉,一句‘没有清楚了解’,可能就能让之顺利脱罪。 可安霁不敢赌,盛夏不敢赌;因她们背后的为杭罗不能赌,汉服不能赌,非遗、传统文化都不能赌…… 不能赌被无良媒体和营销号恶意曲解之后,能否澄清;澄清之后,有没有可能让已经产生误解的大众重新了解它们?还是最后换来一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一个巴掌拍不响’? “嗯,那我也想问问您,因为据我们了解,您和安霁是闺蜜,博士都是学的服装设计,那您为什么选择了去设计汉服?因为我们也了解到在校期间,以及毕业后,您也是获得了多项大奖。”“当然,我们也有看到,您的一些获奖设计其实是基于各朝代旧制式的一种符合现代需求的改良?”
盛夏被记者的提问拉回了思绪,未加思索,三言两语便回应了后者的提问。 “那么这一次我了解到,您们是分别以杭罗厂和云开霁夏汉服店的名义,与咱们现在刚刚开机的电视剧《诗里西湖》达成的合作,不知道您们怎么看待这次合作?”
“您们觉得这次合作是更偏向商业性质,还是同样在文化传播上起到了作用?”
感受到自盛夏处散开的别样气氛,记者朝着前者笑笑,开口解释:“是这样,因为我们有同行采访到《诗里西湖》的导演,导演表示,这次在细节里加入了很多文化元素,也是受到您们拍摄的短剧启发。”
盛夏闻言不做声的长舒了一口气,早这么说不就好了,偏要说半句留半句,吓人的很。 “我们的观点其实是两者兼有,又或者说这两者其实是分不开的,一体两面的。”
“从我的角度来讲,其实我可能能偏向于注重商业这一部分,因为汉服行业不只是我一个在努力,但是我想要打响招牌,代表汉服界传达我们的思想,肯定先要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
安霁总结之后,盛夏先发表了自己的观点。
“和《诗里西湖》的合作,一些联名汉服,无疑可以给我带来很大的流量……因为我是希望在能够成为政协委员,从而真正参与到为文化做实事上面。”“一部剧可以给我的销量带来影响,对于一个汉服店店主来讲,我的影响力,无疑就是靠销量体现的。”
“所以,您其实根本追求还是文化方面的?”
在记者看来盛夏的话很诚实,诚实到相当于摆明了告诉消费者‘我要赚钱,我要赚钱,我要赚钱!’ “就像之前和我闺蜜提起我的目标,最开始我的目标只是能在大街上看到有人穿我设计的汉服。”
这记者还挺聪明,知道怎么引导自己把话说下去,丰富采访含量,盛夏在心里默默给前者点了个赞。
“所以,商业利益确实只是我眼前的目标,只有实现了它,我才敢说我能为文化事业作出贡献。”右手食指和中指有节奏的敲了左手手指几下,盛夏将自己的语言组织清楚:“如果我都不能证明汉服的商业价值和时代需求,怎么说服别人这东西没有被历史的滚滚洪流淹没呢?”
记者被盛夏的直白与通透逗笑了,想来心里也是乐开了花——文科出身的受采访者就是好,都不用记者在撰稿时重新组织语言。 “那您怎么看?”
记者把问题又抛给了安霁,刚刚安霁那句话总结的很好,但记者希望听到更多。
“你们也知道,我们因为是手工生产,所以我们的产量目前其实有限,除却和老牌的几大店之外,和云开霁夏汉服店的合作基本上就能保证我们的销路。”“可以说我们现在已经不是‘愁卖’的阶段了,而是‘愁生产’,所以对于我们来讲,其实就是最直白的求传播。”
安霁的话同样没有掺假,其实以现在的需求量,厂里的伯伯阿姨每天就算是不眠不休,也基本上不会有囤积的现象。 但是除却张阿姨女儿女婿之外,年轻一代的传承人只有安霁自己一个人…… “因为我们也有看到既往一些非遗通过影视剧火起来的先例,而且你们也知道我们有做这个短剧,我们销售的问题,确实也是通过这个短剧解决的。”
“好,非常感谢二位。”
记者的提问到了尾声,抬头望了望窗外,眉头微蹙,继而朝着打算开口的闺蜜二人笑笑,“没事,我们有采访车,不会淋雨的,你们放心。”
“其实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您们,因为是我个人的好奇,您们可以选择回答或不回答,我都不会放到采访稿里的,而且采访稿我也会拿来给您们看过再发的。”
“我看到网上有人说《诗里西湖》的导演,是咱们非遗传人安霁男朋友的叔叔,可以说是很亲密的关系,他们也有一些胡乱的猜测,认为您们如果没有这层关系,是拿不到这种机会的,您们对此是什么看法呢?”
许是窗外的雨造成了低气压,屋里有些闷,安霁觉得透不过气来。 难道说杭罗厂伯伯阿姨们这么多年的坚守,自己和盛夏几年来不懈的努力,用一句‘靠关系’就能全部抵消么? 又或者,自己确实和《诗里西湖》的导演有着这层关系,更是直接通过宁云帆取得的联系——难道之前的一切付出,都不如一个简简单单的‘关系’来得容易么? “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记者采访的人多了,不消言语,就感受到了安霁内心的矛盾,“我是不赞成那些观点的,一口吃不成胖子,如果没有绝对的质量,以宁导演的口碑和《诗里西湖》的阵容,是绝对不会为了这点关系,毁了整部剧的。”
“我其实只是想知道您们是怎么看这个问题的,您们要是不愿意回答,也确实是我个人唐突了,抱歉!”
记者不再就这个问题打破砂锅问到底,寒暄几句,下楼乘上采访车走了。 采访车被雨敲的叮叮咚咚,直传到屋里来,低层最容易受地面返潮的影响,整个儿屋里的湿度是真的要凝出水滴的程度。 “你说……”安霁忽的开口,打破了周遭湿气的宁静。 不知道是天花板上集了水,还是雨实在大,从窗外飘了进来,安霁只觉得一滴水砸在胳膊上,还有几分温热,片刻转凉。 “不用说,我知道你想什么呢!”
盛夏直接拿话堵住了安霁的嘴,又不知从哪儿抽出一张纸,不由分说的往安霁脸上抹,“记者不都说了她不赞同么?”
其实盛夏知道:记者或许是不赞同的,但是这种评论总会在心里留下一个影子。这也是为什么记者会在一开始有意的“考验”安霁和自己。 有了最后那个问题,这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我问问你,杭罗除了你们厂子,有哪个厂子能够保质保量?”
安霁摇头。 “我问问你,宋朝除了棉麻,是不是基本上就是罗绮,锦是锦,当时社会审美逐渐转变,是不是横罗吃香?”
安霁点头。 “那你觉得咱们是靠关系才拿下的合作么?”
安霁摇头又点头。 “你,你还真是油盐不进啊!”
盛夏气的把手上的卫生纸摔到安霁身上,后者呆愣愣的从地上捡起来,与前者相视而笑。 “那就是了,伤春悲秋,自怨自艾,干什么呢?”
从安霁手里一把抢过废纸团,盛夏使劲儿往垃圾桶一扔,没进去。
闺蜜两个笑得更欢了,以至于窗外的雨想要打雷以宣示自己的存在,却因为这冬日的时节,连个闪电都放不出来,半晌儿把自己气的退去,换来几声汽车鸣笛。 “安霁,盛夏,怎么样?”何晏清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安霁连忙把自己拾掇好,眼神示意盛夏不许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