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一处民居之中。
一个面相憨厚老实的灰袍人正悠闲地喝着茶,似乎这场席卷金陵的疫病和他没有一点关系一般。 “金陵城中的情况如何啊!?”灰袍人吹了吹茶盏之中漂浮的翠绿,冷不丁地问道。 一旁,下仆模样的人听到他的问题,忍不住身子一颤,他们自诩是心狠手辣、灭绝人性之辈,但是在这个面相憨厚的灰袍人面前,只能算是老实。 十日之内,让金陵数十万人感染疫病,已经不能用屠夫来形容了。 “周尊者!根据我们的情报,此刻的金陵城中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百姓蜷缩屋中不敢出门,外面的街道之上与鬼域无异,就算是边陲小镇也比这里热闹。”
周尊者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意,是如此人畜无害。 “可惜,可惜啊!来金陵一趟却看不见金陵的繁华。”
这位周尊者,乃是血河邪宗的血毒尊者,乃是血河宗八大尊者之一,也是血河宗内唯二虽是元化境但是能位列尊者的人。 在血河宗内,其地位仅次于血河宗主、大长老、首席护法以及血煞凶厉四大使者,属于绝对的高层。 而他的价值甚至超越法天象地境的高手,他的毒蛊之术,天下罕见,当前研发出的毒种甚至能让孙十常都在短时间束手无策。 当然这并非说他境界更高,只是破坏永远是比修复和重建容易得多。 他的毒功即使在全天下,那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在江湖之中一直有一个误区——研制毒药、修行毒功的都是大奸大恶之辈。 其实不然,下毒伤人比之兵刃拳脚却多了一层慈悲心肠。 下毒之后,如果对方悔悟求饶,立誓改过,又或是发觉伤错了人,都可解救;但若一刀将人杀了,却是人死不能复生。 最典型的代表就是毒手药王无嗔大师,他便常常如此告诫弟子,并且嘱咐,凡是无药可解的剧毒,本门弟子决计不可用以伤人,对方就是大奸大恶额,总也要给他留一条回头自新之路。 只是可惜,并非每个使毒的高手都有如此慈悲心肠。 “对了此刻金陵之中,又有多少新增的染病之人?”
周尊者对于金陵城中的概况很满意,于是继续问道。
众人面对这个问题不由一愣,随之面面相觑,一时间难以作答。 非是血河宗没有自己的情报组织,可他们这样一群穷凶极恶、以人为矿的邪徒,哪里懂搞什么情报呢?! 原本血河宗的情报有一大半是来源于青龙会的情报,结果青龙会的情报头子姬明珠先被杨清源给拐走了;之后索性连青龙会也被灭了。 血河宗的情报直接就瘫痪了一半。 眼见周尊者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淡了下去,一众下仆的心也随之下沉,这位爷要是发起火来,这屋子里除了他自己别想有一个活人。 好在屋外的人听到了周尊者的问题,立刻寻来了今日的金陵府下发给下属各衙的邸报。 “周尊者,今日金陵城中新增感染之人三万人!总数已达四十一万。”原本众人还以为得到消息的周尊者会满意,可没想到周尊者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最终消失不见,憨厚老实的脸此时看上去格外的可怖。 “事情不对?!”
周尊者眉头紧锁,右手掐算,似乎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屋中身份最高的一个人壮起胆子开口问道,“敢问尊者,有何不妥之处?”周尊者瞥了此人一眼,似乎很是平静,解释道,“我的蛊毒之种天下无双,只要有人喝下我们下了毒种的水,就必然会中毒。 昨日,我们将毒种撒满了金陵东城的各处共用水井,而东城又是普通百姓的聚居之所,照理说今日生病的人会更多才是?! 怎么可能只新增了三万?!”
在场之人杀人越货为非作歹都是一把好手,但是要他们玩学术和数学,实在是为难他们。 其中一人灵机一动,开口道,“大人,会不会是那些坊市的坊正害怕朝廷责罚瞒报人数,以彰显他们治疫有功?!”
听着这个理由,周尊者的脸色好看了起来,这确实很有可能。 但没等周尊者多说什么,一个下仆便急匆匆地来到了房中。 “尊者大人,不好了!”
“本座很好,你慢慢说就行!”
这个周尊者还是有点幽默细胞在身上的,“若是这个消息不够坏,那你就会真的不好了!”
没错,这还是个血色的幽默。 “周尊者,金陵官府突然张贴出告示,将金陵城继续细分,以坊市街道为单位,进行分区管理,城中所有的水井都被官府的人把守,禁止百姓私自打水……” 周尊者闻言,眼中有厉芒闪烁。 “看来这金陵城中有绝世的医道高手啊!他多半已经看出了这些病者的感染途径了。”
话虽这么说,但是周尊者的脸上看不见一丝一毫的沮丧之色,“可惜了,你还是晚了一步,现在即便水中毒种不再感染,光凭城中的感染者,这扩散的趋势也止不住了!”
一旁的一个身穿黑衣的护卫闻言忍不住开口问道,“若是水井被封锁了,那百姓的用水怎么办?!”
说完,这个护卫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敢抢在周尊者之前问话,这简直是不想活了! 不过周尊者似乎正在思考自己的毒种,没有怪罪的意思。 汇报之人见状便回答道,“所有百姓的用水,必须服从金陵府的统一调度管理,饮用煮沸过的凉白开。水和粮食的数量以户内的人口数量分配。”
这话说完,屋中陷入了短暂的安静之中。 十余息之后,正在思考的周尊者开缓缓开口,“看来这杨清源已经猜到了我们尚且藏身金陵城中。”
闻周尊者此言,屋中的气氛一慌。 杨清源虽然归隐三年,但名声如发酵的美酒,越藏越是香醇。 别说是他们这些炮灰喽啰卡拉米,就算是血河宗的宗主、护法、长老来,在面对杨清源勉强也得小心翼翼。 这些屋中的中下层血河门徒心有畏惧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大人,要不我们撤吧!这杨清源可不是什么善茬,要是被他盯上,咱们怕是都走不了。”
还是刚刚那个黑衣的血河宗武者,他也是周尊者的护卫之一,武功不俗,元化境看似不高,实则是江湖中的中坚力量。 周尊者的目光转向了此人,“你说的倒是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有一点我不满意。”
言语之间满是和蔼和慈爱之色。 “请尊者赐教!属下必牢记在心!”
黑衣护卫心中暗喜,他的努力没有白费,今日得以入这位血毒尊者的眼睛。
“我很讨厌有人抢在我之前发言,也很讨厌别人替我做决定。”周尊者的话让这个黑衣护卫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一样。 “是,属下谨记!”
黑衣护卫站得笔直,正色答道。 他的动作让一旁的血河宗门徒看得看似发笑,让你小子乱拍马屁,拍在马蹄上了吧! 周尊者见这个黑衣护卫认罪态度良好,似乎也是原谅了他,在这个黑衣护卫的右肩之上轻轻地拍了三下。 “无妨、无妨,你不要紧张,放松!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下辈子注意点就行了!”
周尊者的脸上满是和蔼的笑意。
“多谢,尊者……”黑衣护卫还没感恩戴德完毕,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可没等他开口说什么,突然觉得咽喉之中一阵撕裂的剧痛。 随后,略带暑气的风灌入他的咽喉之中,他的身体自然地倒在了屋内的地面之上,一只狰狞的小虫从他的咽喉之处爬了出来。 屋内众人,噤若寒蝉。 “所有人,按照备用计划,立刻分散隐藏!”周尊者收回小虫之后,脸上又挂起了憨厚的笑容。
…… ------------------------------------ 神都,含元殿。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三声净鞭之后,曹公公尖锐的嗓音再次传遍了含元殿。 曹正淳历经了太宗、熹宗两朝,现在依旧是麟德天子的内务大总管,足以证明他的业务能力有多优秀了。 虽然,杨清源在以制度不断地削弱天子的权威,希望天子垂拱而治,但现在的皇帝依旧是站在权力巅峰的人,千百年来的制度不是一蹴而就能完成的。 只是他们可以确定,分权绝对是一件好事,因为没有永远圣明的天子。 多方力量协调之下的共和,不一定能做出最佳的决定,但一定不会做出最糟糕的决定。 麟德天子朱瞻垕虽然极少过问正史,但在大朝之上,他依旧拥有极高的权力。 随着内阁、六军都督府、都察院的权力和影响力日益上涨,大朝的必要性也越来越小,大部分的事情,上述三司就解决了。大臣们也在逐渐适应这种模式。 就在以为,今日的常朝又是些三司已经处理的决定汇总之时,一个监察御史站了出来。 “陛下,臣有本奏!”
监察御史贾评,永安十九年二甲第五十七名。看似排名不高,但这是全国排名六十,也是了不得了。 “臣,弹劾太子少师、武乡侯、扬州镇抚使、扬州黜陟使、扬州都察使杨清源天资残忍,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此獠在扬州肆意妄为、滥用职权、罗织罪名、使飞语诬蔑良善,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将良民商贾之财敛为己用……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其罪当诛!请陛下明鉴!”
一番慷慨陈词之下,显得这位贾御史傲骨铮铮,生动形象地表现出了他和逆贼杨清源势不两立的决心。 殿上的内阁首辅,文渊阁大学士钱牧谦摇头晃脑,当听到“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忍不住击节叫好。 贾御史闻言忍不住期待地看向钱牧谦。 钱牧谦乃是文坛盟主、内阁首辅,而他还有一层更重要的身份——杨清源的座师。 天地君亲师,乃是大周礼教的神位,虽然儒家不如蓝星那般昌盛,但依旧是当世最大的显学。 若是钱牧谦站出来指责、抨击杨清源,那对于杨清源是极为不利的。 在含元殿一众大臣的期待和忐忑之中,钱牧谦开口了! “这篇文章写得好啊!申明其大义,气盛而辞断。不看其内容真假,单论这遣词造句,押韵平仄,实在是难得的妙文啊!只是可惜啊……” 王华目中华光一闪,“钱阁老,有何可惜之处啊!?”
“可惜,只是捕风捉影,陷害忠良之言,一篇妙文一下子去了九成。”
钱牧谦虽然年事渐高,但他没有老糊涂。 而王华的政治敏感度依旧在水准之上,两人一唱一和之间,将这位贾御史刚刚积蓄的气势尽数打消于无形之中。 “这!?”
贾评也意识到了事情的风向不对,立刻快步上前,在金銮台阶之前跪下。
“陛下!杨清源所作所为,在金陵人尽皆知,金陵药商陈佑、王介、柳实三人,俱是当地乡绅,乐善好施、素有贤达之名,此次疫情之中,更是向江宁县捐赠药物,然杨清源觊觎三人家产,给这三人扣上了勾结倭寇的大逆之罪,将其家财收入自己囊中。此事千真万确,并非微臣捏造,还请陛下明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杨逆所为,实在掘我大周的根啊!……” 看着此刻一把鼻涕一把泪,言之凿凿,王华目光幽幽。 这些人没有辜负他的推波助澜啊! 撒下了鱼饵之后,果然有鱼忍不住了,准备上钩了! “陛下!臣附议!”
“陛下,臣也附议!”
“若是今日陛下包庇此獠,臣请乞骸骨!”
“臣乞骸骨!”
“臣也是!”
似乎是气氛到了,数个大臣接连走出来。 鸿胪寺少卿、户部给事中、监察御史、通政司副使,都有不轻的分量。 连王华也没预料到,他只是想跳几条鱼,可这些鱼自己一个个往网里蹦。 这五人要是折在这次的事情里,任谁都要心疼一会儿。 除了这五人跪地请愿,众臣之中还有不少大臣也纷纷出列附议,含元殿中一片混乱。 御座之上的麟德天子看着下方的众臣,嘴角不禁勾勒出一丝笑意。 “此事虽无证据,但众臣所言也有道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