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人。后来我每天晚上都和那个小男孩一起玩儿，我们约定了一个秘密，不可以说出他在家里，其实我已经知道，他只不过是个被困在屋子的小鬼罢了。“暑假过去后，姐姐就要到镇子里上学，和我的那个朋友被迫分开了——嫣嫣，姐姐生来命不好，就像是砒霜、鹤顶红那样的毒药一般，谁沾上就要倒霉，所以姐姐从来都没有朋友。我时常一个人孤单的坐在操场，看着夕阳将尘土飞扬的操场染成老旧的黄，我觉得很寂寞。直到某一天，我的脚边滚落了一颗玻璃球，我刚拿起来，便见到了小男孩的脸庞。“我们一起坐在操场的秋千上，上课了响了也没关系，就那样无忧无虑的聊天。然后，小男孩告诉我，他在阁楼里待了很多年，时间长到都已经数不清，他每一天都在房子里上蹿下跳，可惜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直到他遇见了我，便觉得不在寂寞了。“我已经知道他是一只鬼，于是我便问他，‘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听到这里，嫣嫣也不再哭泣，完全被苏弦这段奇怪的往事吸引。然而，苏弦始终没有说出答案，脸上露出一丝后悔的深情，但更多的是对美好的认同。“姐姐，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朋友是怎么死的？像嫣嫣一样出了车祸吗？”
“其实姐姐也不知道，甚至连那个小男孩也不知道。他在阁楼里，可能被困了十年，也可能是五十年，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那……那然后呢？姐姐你这么一说，他肯定就知道了，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之后他就离开了，因为死去的人总是要离开的。死亡有时候只是一扇门，他在门里等着远去的人回来，却不知道门外有人在等着他。”
苏弦释怀的一笑，揉了揉嫣嫣的脸蛋，“也许，你的父母就在门后，一直等着与你团聚。”
嫣嫣站起身子，环视这个生活了十多年的贫民窟，楼下有一辆废弃的小推车，还能看见招牌上写着“杂粮煎饼”四个字，她还记得那些年幼时的冬季，大雪纷飞，奶奶推着车、带着她，给街上的人摊煎饼、放薄脆、洒葱花；房子后面是一片空地，荒草丛生，却是一个看星星的好地方，只是后来大烟囱一直喷涌浓烟，天灰蒙蒙的，在晚上也看不到星星了。嫣嫣转过身，瞧着那扇属于自己的家门，却不知该不该推开。“姐姐，如果我一定要离开，我会欣然接受这个结局，但至少让我多留一些日子，我想陪着奶奶，和奶奶一起离开。”
“可是就算你一直留在家里，你奶奶也看不见你的。”
“没关系的，就算奶奶看不见我，也一定知道我就在她身边。”
嫣嫣含泪嫣然一笑，凝望着门后对人世唯一的眷恋。一门之隔，患有白内障的老婆婆，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给陈浮生在倒了一杯水，自己便坐在墙角的木头椅子上，一动也不动。陈浮生端起水杯，吹了一口气，喝了一小口，努力整理思绪和语言，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总不能直截了当的告诉一个孤苦无依的老婆婆，她唯一的孙女出车祸死了，遗体就躺在医院太平间的冰柜里。这实在是太残忍了，陈浮生也一向是个软心肠的人。就在陈浮生绞尽脑汁整理语言的时候，那个老婆婆却先开了口。“嫣嫣出事情了吗？她一直没有回来。老婆子最近身体不好，一到这冷飕飕的秋天，手和脚就肿了，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嫣嫣就一个人跑出去了，说是要挣钱……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陈浮生放下滚烫的水杯，点了点头。“嫣嫣昨天晚上不幸发生了车祸，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迟了。我想，她身上应该没有身份证，也么有其他能证明身份的东西，所以医院和警方也一直没来打搅。”
“是啊，嫣嫣出生后不久，她父母就去世了，老婆子不忍心孩子活不成，就收养了她。我一个不识字、捡破烂的人，也不知道怎么给她上户口，更没有能力让嫣嫣念书……是我对不起嫣嫣啊。”
“老婆婆，你刚才说……嫣嫣是你收养的？她不是你的亲孙女？”
“老婆子一辈子无儿无女，又怎么能有孙女？嫣嫣是我十几年前收养的孩子，她的命苦，她的父母命也苦……”老婆婆颤颤巍巍的站起身子，抬头看向污垢布满的房顶，说起了一段往事。几十年前，“大风厂”还没有迁离到这里，外面的人，都习惯叫这里“贫民窟”。住在这里的大都是外地人，而且是穷的连饭都吃不起的流浪汉。这里的二层楼房，原本是之前一个厂子的员工宿舍，后来厂子倒闭，房子荒废，也就自然而变成了流浪汉遮风挡雨的家。老婆婆出生的那年，正赶上“三年大旱”，全国各地都在闹饥荒，她的父母死在了那场天灾中，只有一个亲哥哥相依为命。兄妹俩从记事起，就开始到处讨饭吃，可那年头所有人家都没有多余的粮食，于是兄妹俩风餐露宿、一路乞讨，最终才在这里扎了根。日子稍微好过一点，兄妹俩就开始捡垃圾度日，后来因为和一些地头蛇发生矛盾，老婆婆的哥哥被活活打死，就只剩下老婆婆一个人了。她一直住在这个贫民窟，一住就是很多年。后来鱼龙混杂的人越来越多，“贫民窟”也就热闹了起来。十四年前，老婆婆迎来了新邻居，是一对从外省来此讨生活的年轻夫妻，男人是个成天咳嗽的病秧子，看起来命不久矣；女人挺了个大肚子，看样子也有六、七个月了。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又都是生活不顺的人，老婆婆和这对儿夫妻很是聊得来，也就知道了这对儿夫妻的事情——两人原本是邻省某个村庄的人家，自幼订了娃娃亲，长大后顺理成章的结婚，男人在当地一个工厂里上班，女人则是在城里打工，眼看日子渐渐富裕起来了，没想到作为家里顶梁柱的丈夫，毫无预兆的病倒了。夫妻俩开始了漫长的求医之旅，最后才知道是“肺吸尘”，一种很难根植的病，原因就是男人上班的工厂保护措施不够。夫妻俩本想和工厂打官司，可一个籍籍无名的老百姓，怎么可能斗得过一个规模庞大的工厂，不单是一分钱没要到，还差点被打死。夫妻俩在原来的地方是彻底活不下去了，只好到了这里，一边求药治病，一边打工赚钱——其实，夫妻俩早早的想过一死百了，可正当放弃生命的时候，女人的肚子又大了起来。有了新的生命，便是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做父母的活的再艰难，一旦有了孩子，就什么都可以支撑下去。然而，崭新的生活还没有开始，一道难关就摆在了夫妻二人头上。男人是个没有劳动能力的病人，成天咳嗽，半点力气都没有，每天还要喝价格不菲、却半点用处都没有的中药；因此，家庭的重担全都落在了女人身上，可女人肚子里还有孩子啊！那段最艰难的岁月，都是老婆婆省吃俭用资助的，这才等到了新生儿降生。就在市里的老城医院，女人生下了一个女孩，取名叫“嫣嫣”。隔着病房的门，男人看着妻子和刚来到人世的女儿，心中百感交集：自己是一个男人，却撑不起一个家，反而成了拖累。现在，小女儿又来到了人世，家里的负担更重了。男人告诉老婆婆，他进医院的时候，有个贼眉鼠眼的人问他卖不卖器官，卖一对儿肾，就可以换八千块钱，一个肝脏也能值四千，反正自己也是个要死的人，干脆最后用这幅没有用的身体，给妻子和女儿换一点救命钱。男人跪在医院的走廊，求老婆婆不要把自己卖器官的事情告诉妻子；还希望老婆婆能陪着自己一起去，他怕是活不成了，求老婆婆把钱亲手交给妻子。短的是人生，长的是磨难，老婆婆从来没想过人这一生，会活的这么痛苦。男人被黑心的贩子带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老婆婆在外面守着——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应该是能割的器官都卖了。命运并没有就此收手，男人确实死在了环境极差的手术台上，而那些黑心贩子，拿走了男人的器官，却没有给一分钱；老婆婆一个人能力微弱，根本不知道去找谁说理。纸终究包不住火，男人的事情东窗事发，他刚刚才生产完的妻子，悲痛欲绝，走投无路，买了一瓶农药，当天夜里就在医院自杀了……那个刚刚降生人世的小女孩，眼睛都还没来得及睁开，就变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当嫣嫣睁开眼睛，出现在眼前的，便是老婆婆，从此，她有了一个奶奶。听完这段漫长的故事，陈浮生哽咽了，他根本想不到，一个人的人生，竟然可以活的这么无力、这么绝望。即便这样，残酷的命运仍然在继续，好不容易降生人世的嫣嫣，居然在一次被剥夺了生命。“都怪我……都怪我……我当年就不应该答应嫣嫣她爸，不该让他去医院卖器官，如果我能拦住他，他就不会死，嫣嫣的妈妈也不会死……老婆子我不是人啊！我害苦了嫣嫣一家人……”老婆婆捶打着胸口，眼泪不停的往地上砸，“现在嫣嫣也出事情了，老婆子我死后，怎么有脸见嫣嫣的父母啊……”陈浮生抹了抹眼泪，本想告诉老婆婆，这一场悲剧不是她的错，都是那些倒卖器官的犯罪分子，他们才是活活把人逼死的畜生——就在陈浮生抬起头的一瞬间，嘴巴还没来得及张开，老婆婆突然抽搐了一下，直直的摔倒在地上。“老婆婆，老婆婆，你怎么了！”
陈浮生慌张的靠近，可是他也不敢乱动。听到声响之后，苏弦也急忙跑了进来，脸上也满是泪水。“苏苏，打老城医院的电话，快叫救护车！”
苏弦拿出手机，赶紧拨打了医院电话。慌乱之中，陈浮生猛然的回过头，却看见嫣嫣站在门外，她什么都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