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蘅躲在浅香院厨房后面的柴草垛里,紧紧的抱着双臂,浑身发抖,双眼发楞。她听到小丫环翡翠和碧玉一直在外面低声喊她,可她不敢出去。三天前,沈蘅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到眼前雕着五蝠祥云的尘顶,床边趴着小一号的碧玉,就懵住了。她明明记得自己回了燕京,还被祖母圈禁在月环山庄里,那天很冷,她悄悄从窗子里爬了出去,在清风半月亭站了半宿,才被看管她的刘庄头带人找到。她只是想见见祖母,见见父亲。在月环山庄吃不饱,穿不暖,又冷又饿。可刘庄头却说祖母被她气死了,现在承恩侯府都是郁姨娘做主。沈蘅不相信祖母死了,也不相信爹爹不管她了,可她站在那里吹了整夜的风,头又昏又痛,鼻涕都流出来也没等到爹爹来看她。刘庄头是郁氏的表兄,她早该想到的。绝望之下,沈蘅记得自己纵身从清风半月亭跳下了月环山,冰凉刺骨的寒风穿透了她薄薄的寝衣,那种感觉她恐怕永远都忘不了。谁曾想,像做梦一样,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竟然出现在了襄阳侯府、小时候住的浅香院。终于厨房里熄了灯火,沈蘅侧耳,没有听到动静,悄悄的从浅香院假山洞里爬了出来,一口气往九表哥住的落英院跑去。月亮在头顶正上,估摸着已经到了丑时,外院到内院的二门早就落了锁,沈蘅从小在这里长大,哪个院子有狗洞或是哪处门房看得松,十年住下来,早就一清二楚。路上碰到有打更的和巡逻的婆子,远远听着动静或是看到灯笼,沈蘅就钻进花丛里蹲着,一路上跟捉迷藏一样的刺激,可却并不好玩,沈蘅怕的心都要跳了出来—――她很害怕!因为承平二十六年两湖大水的时候,襄阳侯府的男丁几乎都死在了水患里或是战场上,而女眷只有少少几个活了下来,还是因为她们当时在襄阳老家才逃过的一劫。她现在只想去落英院,去找九表哥。九表哥是襄阳侯府活下来的人之一,她亲眼见到过的。九表哥到燕京来找她,一向对她不假辞色的九表哥像个孩子一样,抱着她大哭:“蘅姐儿,襄阳侯府没了,伯祖父大伯父他们都战死了。”
沈蘅想推开他再甩他一巴掌,可是眼泪却不由自主的掉下来,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她一向骄傲目中无人的九表哥,就是再不亲襄阳侯府,也不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他说的,再不可置信也是真的。沈蘅又伤心、又绝望。她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从父亲手里拿回了娘亲的私库,好不容易才说动了父亲不要立沈彻为世子,好不容易才给四弟找到个正骨的神医……可是襄阳侯府却在这个时候没了。抚养她长大,又真心疼爱她的外祖父外祖母大舅母都没了。她的靠山没了。沈蘅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跟郁氏斗,太辛苦。那个女人长得柔柔弱弱,却从骨子里都让人恶心。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杀人从来都是软刀子,割得她鲜血淋漓却又喊不了委屈。若不是有襄阳侯府这样的外家做依靠,沈蘅孤单单的哪里是郁氏母子三人的对手?沈蘅浑浑噩噩的打包了娘亲的私库,并将娘亲嫁妆里能变卖的产业全数叫自己的奶兄变卖了。在方霆处理完襄阳侯府在燕京的产业准备回去时,沈蘅将厚厚的一包袱银票全都塞给了他。原来英俊潇洒的九表哥,瘦得不成样子,双眼浮肿却柔和可亲了许多许多。沈蘅伸手摸了摸方霆的鼻梁骨,哭着说:“小时候表哥带我玩,我不高兴了抬手就给了表哥一下,手上的镯子正好敲在你鼻梁骨上,当时就流了鼻血。从那以后,表哥就再不带我玩。”
“我很后悔当时没有跟表哥说声对不起,我现在说,表哥不要嫌晚。”
方霆很想对她笑笑,可最终是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不怪你。你比我小五岁,我却从来没有让着你。”
沈蘅哭得不能自己,投到方霆怀里抱着他的腰:“对不起。表哥,对不起。”
方霆紧紧的回抱着她,想说没关系,可怕嘴巴一张就会哭出声来,只好无声的摸着沈蘅的头发。“此次我不能随您回襄阳去祭拜外祖父和舅舅们,表哥帮我给他们磕三个响头。”
沈蘅的声音从方霆胸腔里传出来,闷闷的:“重重的,每个坟前磕三个响头。”
方霆重重的点头:“我会的。”
等沈蘅的哭声渐渐收敛了,方霆才将她的头抬起来,替她抹了抹眼泪:“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进京就是为了变卖产业,还需要马上赶回襄阳老家。停灵……不能太久,你的银子就当是我借的,那边你不用担心,你自己好好的。”
停顿了一下,方霆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与沈蘅继续说下去,因为与襄阳侯府相比,沈蘅此时的境遇不过是一时之困。可襄阳侯府遭此巨变,方霆又实在担心,沈蘅性子太过刚烈,不懂迂回权谋之术,强忍了提醒她:“你那个哥哥姐姐和他们的姨娘,你估且忍忍,实在忍不了就搬到庄子里避避。”
沈蘅刚刚收了的眼泪又掉了下来:“都这个时候了,表哥不要再担心我。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只要襄阳侯府还有人在,一定可以东山再起。”
“表哥以前总是埋怨自己没有上战场的机会,管着家里的庶务跟被绑了手脚一样不自在。这下好了,以后襄阳侯府就靠表哥撑起来了。”
方霆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悔恨不已:“以前我只恨二房只有我一个男丁,七尺男儿却只能沦为传宗接代的工具。我怨恨伯祖父和大伯父,可现在……”兄妹两个再次抱头痛哭。直到日上枝头,沈蘅才依依不舍的送走了方霆。一个站在十里亭,一个站在行驶的车辕上,直到看不见彼此,挥起的手,流下的泪,才慢慢收了回来。九表哥……好不容易摆脱了翡翠跟碧玉,沈蘅穿过祠堂后面的弄堂,一路向落英院跑去。身上的寝衣早就汗湿透了,月白色的缎子上粘满了泥土灰尘,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头发粘在了脸上,脖子上,沈蘅都感觉不到。看到落英院的大门,沈蘅高兴的哭了起来,扑在门上重重的叩着铜环,大声喊:“九表哥!九表哥!九表哥开门!快开门!我是蘅姐儿!”
门很快被人从里面打开,青衣小厮一边扣着襟上的扣子,一边揉着眼睛看沈蘅,细细打量了一下大吃一惊的问:“表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弄得这样狼狈?翡翠姐姐呢?她没跟着您吗?”
沈蘅一把推开他,往里面闯去,吓得边跑边喊:“你走开,你走开!九表哥,九表哥救我!”
看了半夜帐册的方霆好不容易才躺到床上,他被伯祖父压着接了家中的庶务,每天都是满脑子的官司,好不容易入睡又被沈蘅的动静给吵醒了。还没来得及下床,就被门外闯进来的一个小小的身子扑了满怀,后脑勺重重的磕在了床头挡板上。方霆气得要死,一把推开怀里的小身子:“沈蘅你又发什么疯?你知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门口守着的拂风跟了进来,看到方霆坐在床头揉着后脑勺,而沈蘅被推到被子上,还没来得及请罪,就看到沈蘅从被子上爬了起来,手脚并用的缠住了方霆大哭:“九表哥救救我,我好害怕!呜呜呜……”方霆费了很大的劲都瓣不开沈蘅的手,也不知道她哪来这样大的力气,怒火飙升,转向拂风:“眼瞎了吗?去看看她身边的丫环婆子有没有跟来的,再叫两个粗使婆子进来把她给我拉开!”
拂风忙转身出去,一边叫了守后门的婆子进来帮忙,一边叫了门子去浅香院,叮嘱他:“去叫周嬷嬷,我瞧着表姑娘这劲头儿十分不对,莫不是魔症了不成?”
沈蘅死死的抱着方霆的腰,双手十指在他身后交叉到打结,任凭方霆喝斥她、骂她,都不肯松手。方霆用足了力气去掰她的指手头,气脑上头也没个分寸,听到“叭”一声响,顿时冒了一额头的冷汗,忙松了手上的劲道。骂她:“你不知道痛吗?还不松手!”
沈蘅觉得九表哥好狠,她知到自己手指被掰断了,可就是不敢松手。哭得都接不上气,想要说话,可冒出来的都是打着嗝的气音,也不知道方霆听得清听不清,反正就不停的一直说。方霆听了浑身冒汗,沈蘅在说什么?浅香院,死人?她?沈蘅?“蘅姐儿?蘅姐儿你到底在说什么?”
方霆把沈蘅的头从怀里拔出来,顾不上嫌弃她满脸的鼻涕眼泪还有泥巴印子:“浅香院里死了人吗?谁死了,你怎么不去找大伯母?这么远你怎么一个人过来的?”
浅香院在长房,旁边不远就是大伯母住的正院,大伯母跟沈蘅一向亲如母女,沈蘅遇事没道理不去找大伯母而是来找他。要知道浅香院到落英院,以沈蘅的脚力,只怕要走上小一个时辰。难道说,大房也出了事?那大伯父大伯母,还有伯祖母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