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了一张前往周城的车票,在火车上晃荡了五个多小时后,秦朗来到了这个让他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
没有丝毫的迟疑,秦朗拿着一张地图先是去了泉州货物配货站,这里就是仓州那班火车的终点站,当年秦朗就是在这儿带着弟弟逃离周城的。 不过询问了许多货站的人,秦朗都没能得到弟弟的消息,他们很肯定没有见过秦朗嘴中的秦羽,在这里整整呆了两天,秦朗失望的离去了。 第三天的时候,秦朗来到了七年前自己生活的地方,这是周城的一家大学教师宿舍楼,秦朗从出生到离开,一直都居住在这里。 看着那些似曾相识的大爷大妈和大院里跑来跑去的孩子,秦朗耳边似乎响起了父母的呼喊,一幕幕熟悉的场景,让秦朗眼中噙满了泪水。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七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太多事情,最起码秦朗的相貌,和七岁时已经大大不同,即使不做任何改装,也没有人再能认出他来。 流浪了五年,又跟着溥淳这种混老了江湖的人学习了那么久,秦朗和人打起交道还是很娴熟的,只用了半天的时间,他就问清楚了自己家中的状况。 不过结果,依然让秦朗很失望。那些相貌很并没有多大改变的老邻居们,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家中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按照王大妈的说法,七年前的一天,这里来了好几辆车,把秦家的东西全给搬空了,说是搬家了,但是搬去哪里,那些人并没有告知。 住在这院子里的大多都是学校老师,也曾经有和秦朗父母关系不错的老师向学校询问过,只是也没得到答复,只知道好像是调入京城工作了。 不甘心的秦朗在深夜潜入到了学校的档案室,将所有关于七年前工作调动的卷宗都翻阅了一遍,但令他失望的事,他没有找到父母的名字。 除了老邻居们的记忆之外,秦家在周城生活的轨迹,似乎被人完全抹掉了,没有一丝线索留下来。 无奈之下,秦朗登上了那列货车,沿着一个个的沿途停车的配送货场,寻找起弟弟的下落,带给他的,依然是失望。 高志强也是老于世故的人,接上秦朗之后并没有多问什么,带着换了衣服的秦朗直接回到了少管所,总算将这档子事给圆过去了。 不知道是否死了心还是相信了师父的占卜,重新回到少管所的秦朗性格却是变得开朗了许多,将少管所的黑板画报等工作都接了过去。 有高志强的帮忙,再加上秦朗自己的努力,三年时间内减了两次刑,加起来总共八个月,当97年春节将至的时候,秦朗只剩下两个月的刑期了。 过年是个喜庆的日子,为了不让所里的少年们想家,少管所里也是到处都贴上了红纸对联,洋溢着一副节日的气象。 -------- “师父,咱们今儿去高大哥家过年,这是高大哥给您买的新衣服,我帮您穿上!……” 大年二十九的下午,秦朗拿着一身大红色的衣服,兴冲冲的来到溥淳那个独门独院,推开厚厚的帘子,脸上满是喜气。 整个少管所,谁都知道高大所长对秦朗好,早在半年之前就经常喊他去家里,甚至找了当地派出所的关系,把秦朗的户口落在了他的家里。 正好这次春节不是高志强值班,所以这才要带老爷子和秦朗去他家里过年,在这少管所里,总归是缺了那么点人气。 “嘿,师父可是只在结婚的时候穿过这么喜庆的衣服啊。”比之两年前,躺在床上的溥淳愈发的老了,花白的头发垂在额前,脸上满是老人斑,双手枯瘦如柴,只是那双眼睛依然明亮。 “师父,我师娘呢?”
看着老人气色不错,秦朗笑着开起了玩笑。
“你师娘?怕是早就死了吧?”听到秦朗的话后,溥淳不由愣了一下,刚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大门又被从外面推开了,高志强走了进来,说道:“老爷子,准备好了吧,咱们这就走?”
“好,走,这地方戾气重了点,老头子也换个地方!”
溥淳扶着秦朗的手臂,缓缓站了起来,随后又甩开了秦朗,步伐缓慢但却十分坚定的走到了门口。 看着颤颤巍巍的溥淳,秦朗的鼻子不由有些发酸,只不过短短的两三年,师父竟然老成了这幅模样,生命即将走到了终点。 高志强扫了秦朗一眼,说道:“愣着干什么,快把老爷子的大衣拿上,咱们走了!”
“对,走,过年去!”
秦朗回过神来,连忙拿了那件平时师父盖腿的狐皮大衣追了出去,到了门口也不管师父乐意不乐意,直接将老人包裹了起来。 有高志强带着,出监狱大门的时候,秦朗没有遇到什么刁难,一来他的刑期马上就要到了,二来都知道他和高志强的关系,不管是管教还是武警都早已经是习以为常了。 高志强的老家是在乡下,从少管所过去还要一个多小时,警车进了村之后,马上围过来一群玩着鞭炮的半大小子。 村里的家家户户都贴满了对联和福字,时不时响起的鞭炮声与各家厨房里传来的香味,到处都洋溢着过年的喜庆。 “师父,您慢点。”
当车子开进了高家的院子后,秦朗先跳下了车,小心的将溥淳扶了下来。 “老爷子,身体可好啊?我带着儿子孙子给您老拜年啦!”
溥淳这一下车,早已等在院子里的一群人,呼啦啦的跪倒了一片,就连刚刚停好车的高志强也给拉着跪下了。 “好,好,都好!”
溥淳今儿的精气神很不错,放开秦朗的手后,颤抖着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红包,递给秦朗道:“都快去见祖宗了,又让我过了把爷的瘾,赏!”
这一声“赏”字,老爷子喊得是中气十足,仿佛又回到了年少的时候,每到过年的时候,那前来家中磕头的人是络绎不绝。 秦朗拿着一把红包挨个发了下去,至于溥淳则是被几个也七老八十的胡家长辈迎到了里屋,看得出来,老爷子今儿兴致很高,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少了许多。 吃晚饭的时候,溥淳喝了好几杯高家自酿的老酒,着实让秦朗担心不已,整整守了师父一夜,生怕出什么事。 “师父,您醒了?”
趴在床尾昏昏睡去的秦朗听到响动,连忙抬起头来,刚好看到师父正在拿床头的衣服。
“醒了,人老就睡不着了。”不知道是不是昨儿喝了酒的缘故,溥淳的脸上泛着一股潮红,在灯光下倒是显得精神奕奕。 秦朗掀开厚厚的窗帘往外打量了一眼,说道:“师父,您再睡会吧,这天刚刚亮,还早着呢!”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啊!”
溥淳笑了起来,说道:“按照老黄历,今儿就已经立春了,咱们爷儿俩也过一次旧黄历的春节吧!”
立春是24节气之首,所以古代民间都是在“立春”这一天过节,相当于现代的“春节”,阴历正月初一称为“元旦”。 1913年(民国二年)7月,袁世凯拟定阴历元旦为“春节”,次年(1914年)起开始实行,自此,夏历岁首称春节。 今年巧的是,立春就在春节的前一天,秦朗也不知道师父怎么记得那么清楚,看看窗外的白雪,还是摇了摇头说道:“师父,立春五天才化冻呢,这天实在太冷了,咱们在这房里唠唠嗑算了。”
秦朗到不是自己怕冷,关键是怕师父的身子骨撑不住,这北方的冬天寒风呼呼的,加上前几天又下了场大雪,外面格外的冷。 “你小子哪来的那么多废话,胡家这些人还算孝敬,老头子不能不懂事啊!”
溥淳伸手在弟子头上拍了一记,随手掀开了被子,秦朗只能上前帮师父把衣服穿了起来,扶着老人走出了屋子。 农村人起的早,加上又要置办年货,虽然天刚亮,家家户户都已经传来响声。 扶着师父在这不大的村子里走了一圈之后,路上已经有人赶着马车去集市了,这年三十的最后一天,也是集市最热闹的一天。 胡家的年货也没置办齐全,高志强一大早就开着车带人去集市了,院子里到是变得冷清了许多,几个老人怕冷都窝在了屋子里。 “秦朗,去把那躺椅搬过来,咱们爷俩说说话!”
围着村子走了一圈,溥淳的精神却是变得矍铄了起来,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一脸的红光满面,说话的声音也响亮了几分。 秦朗摇了摇头,说道:“师父,您这刚出了汗,不能吹风,咱们去屋里坐好了!”
虽然今儿的风并不是很大,天气也比前几天暖和了许多,但秦朗还是不敢拿师父的身体开玩笑,扶着溥淳就要往屋里走。 “没事,听师父的话,去搬吧,要不然老头子就站着和你说话。”
溥淳纹丝不动的站在那里,秦朗知道这老爷子说出来的话,是从来没人能劝得住的,只能泱泱的去到屋里,将那把大躺椅搬了出来。 不过除了在躺椅下垫了褥子之外,秦朗又在溥淳身上盖了厚厚的两层被子,只露出了一张脸在外面。 “我闻到了春天的气息啊!”
溥淳使劲的耸动了下鼻子,忽然想到一事,开口骂道:“狗日的袁世凯,他一句话,就让老子少活了一年啊,要不然老子怎么也要撑过这一年!”
老人口中带着痰,说起话来呜哩呜噜的,秦朗听得不是很清楚,开口问道:“师父,您说什么?”
“没什么,老头子说自己知足啦。”
溥淳侧过脸看向秦朗,说道:“只是可惜了,千门的赌术没在我手上传承下来,还有另外几门,我都没能学全!”
说到这里,溥淳脸上忽然露出得色,笑道:“秦朗,盗门是我传承最全的一门,千门遗失了一半,杀手门的绝活都交给了你。 蛊门和跳大神的那些东西,不学也罢,不过就是他们自己门内,怕是传承也没剩下多少吧? 至于机关门,当年有一部分人躲入到了明朝神机营,传承保存的比较完善,只是现在也没几个人学那些东西了,也不知道失传了没有? 嘿嘿,那些玩杂耍的和女人的功夫,师父可没学过,不过有了上面那四门技艺,足够你行走江湖了!”
“师父,当年祖师爷干嘛不把这些传承用纸记载下来啊?这记性再好也不如烂笔头啊!”
秦朗有些奇怪的看向老人,在溥淳授艺的时候,都是用口传述,也不允许他记在笔上,要不是秦朗记忆超人,还真的记不下那么多,所以他心中一直藏着这个疑问。 “祖宗的规矩,不能到我就变了啊。”
溥淳摇了摇头,说道:“不仅是咱们这一脉,那些练武把式的人,丢的传承更多,现在留下的功夫,十能存一就不错了……” 古人的思想,向来都是比较保守的,越是珍贵的东西,就越是掩藏的厉害,像一些祖传的技艺都是心口相传,而且是传子不传女,传徒不传婿。 这样固然起到了保密的作用,但用口转述的东西,一代代传下来,终究会有些口误或者错误的地方,这就导致了后来的一些绝活变得不伦不类甚至直接失传了。 就拿武术来说,古代那些过五关斩六将,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一般的猛将,虽然这种形容有些夸大其词了,但按照一些史书的记载,那些将领们力敌个一两百人是没什么问题的。 可是到了近代,有哪个大武术家敢说自己能力敌百人?别说千军万马了,就是董海川李书文这样的一代宗师被上百个持刀的人围起来,怕是也会被砍成肉酱。 当然,溥淳还有一句话没说,那就是之所以造成这一切,他的祖宗在其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当年清廷入关,对起武林人士,丝毫都不比朱元璋来的逊色,杀的那叫一个狠,从少林寺到武当山,差点就灭绝了这两大宗派。 所以在溥淳看来,古代传承下来的东西真的不多了,他收秦朗为徒,也是想多传下去一些东西,虽然只是一些不如大雅之堂的技艺。 “师父,这些您都说过了,别耗费心神了,喝碗鸡汤吧!”
秦朗虽然将老人的话都听在了耳朵里,不过还是担心师父的身体,闻到厨房的香味后,连忙跑了过去,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鸡汤出来。 “好,我喝!”
溥淳半坐起身体,将那一碗冒着浮油的鸡汤喝了下去,大声笑道:“没想到我爱新觉罗·溥淳,老年还能得此佳徒,夫复何求啊!”
“师父,您……您这是干嘛,快躺好!”
此时天边已经出现了一丝阳光,将老人的那张脸映照的格外亮堂,不过当秦朗看清楚师父的面庞之后,心里忍不住“咯噔”了一下,连忙让溥淳躺了下去。 溥淳擅长金点,也就是相面占卜,秦朗跟着他自然也将这们功夫学到了手,正源于此,秦朗才会面色大变,因为他看到了师父印堂上的那片死灰色。 相面之术,并不单纯的只是透过一个人的面部特征来论其命理的,这其中还有一些中医的理论,一个真正的金点大师,往往也都是有着绝活的中医圣手。 通常在中医望诊中认为,病人面部所出现的青、黄、白、灰、黑五种色泽,可以测知内在的肝、心、脾、肺、肾等五脏的病变情况。 像印堂出现透亮的黑色,在相师口中往往是大凶之兆,其实印堂代表的是肺病的位置,而黑色是肾病的体现,这只能说明肾病已经开始累及肺脏。 肺主呼吸,肾主纳气,肺肾病变的话,就会引起气虚咳喘,气息不调,在中医里,印堂发黑只是危险症候,还不至于要人性命。 所以那些无良相师们所谓的大凶之兆,往往只是吓唬客人,用来诈取钱财的,久而久之,常人也都以为印堂发黑就得了不治之症了。 事实其实并非如此,黑亮有神,即使有病也不怎么严重,而如果色泽变得,枯暗如尘死灰一片,那才是真正要命的。 秦朗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形了,当年刘老爷子弥留之际,他的印堂呈现出的症状,几乎和现在的溥淳一模一样。 “师……师父,您……您这是?”
秦朗的声音颤抖了起来,手中拿着的汤碗“啪”的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哎,这是怎么了?岁岁平安,碎碎平安啊!”厨房里的女人听到响声,连忙说起了笑着吉祥话,只是她们面上的笑容再盛,也掩不住秦朗脸上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