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一番准备后,一九一九年十二月十六日,傅斯年从北京动身去上海,准备从上海坐船去英国留学。
在求学的路上,傅斯年可谓荆棘遍布,他深知这次留学的机会有多难得,他当然特别珍惜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在行前致友人的信中表示:“要把放洋的那一天做我的生日”。这里,一方面,他将这次留学,看做是一次浴火重生,另一方面,对这次留学寄以很高的期望,希望能够通过这次留学,使自己脱胎换骨。 他在致俞平伯、顾颉刚等同学的信中更明确地表达了自己这方面的愿望:“近二三年来,更蕴积和激出了许多问题。最近四五个月中,胸中的问题更大大加多,同时以前的一切囫囵吞枣答案一齐推翻。所以使得我求学的饥,饥得要死,恨不得在这一秒钟内,飞出中国去。”对西方文化的渴求,是傅斯年出国留学的主要动机,他要扩充自己各科知识,同时具有用西方文化陶冶自己人格与思想的期望。 他也曾说过:“我这次往欧洲去,奢望太多,一句话说,澄清思想中的纠缠,练成一个可以自己信赖过的我。这出北京的一天,虽然是出国门,但是长途的发轨自不免起了无数的感想,过去的,未来的,快意的,悲观的,对这霜雪飘零的景物,心上不免受些感动,人生的真价值于我,现在看来只是就其‘论而扩充之’,待后来充满了,作一个相当的牺牲。”
上海给傅斯年的印象不怎么样,在上海,他除了向诸位同学报告他离开北京到上海的一路观感外,着重谈了对上海的印象。他说:“在上海住的时候很短暂,没得什么益处。但见四马路一带的‘野鸡’不止可以骇然,简直可以痛哭一场。社会组织不良才有这样的怪现状;‘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 上海是中国的最大城市,也是当时中国对外的窗口,却是这样一种情况。社会状况若此,忧国忧民的傅斯年要痛哭一场了。 一九二零年一月二日,傅斯年与俞平伯辞别送行诸友,登上了驶往英国的轮船。 俞平伯,(1900年1月8日—1990年10月15日),原名俞铭衡,字平伯。浙江湖州德清东郊南埭村(今乾元镇金火村)人,出生于江苏苏州。 散文家、红学家,新文学运动初期的诗人,中国白话诗创作的先驱者之一。清代朴学大师俞樾曾孙,父亲俞陛云为翰林院编修。俞平伯与胡适并称“新红学派”的创始人。一九一九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后在燕京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任教。曾参加中国革命民主同盟、新潮社、文学研究会、语丝社,与朱自清等人创办《诗》月刊。 五四新文化运动时俞平伯积极响应,精研中国古典文学,执教于著名学府。俞平伯是“新红学”的开拓者之一,是一位热忱的爱国者和具有高尚情操的知识分子。参加北京大学的新潮社、文学研究会、语丝社等文学团体,提倡“诗的平民化”。 俞平伯主要著述有《红楼梦辨》(《红楼梦研究》)《冬夜》《古槐书屋问》《古槐梦遇》《读词偶得》《清词释》《西还》《忆》《雪朝》《燕知草》《杂拌儿》《杂拌儿之二》《古槐梦遇》《燕郊集》《唐宋词选释》《俞平伯全集》。 傅斯年与俞平伯既是同窗好友,又是新潮社同一战壕的战友。两人都曾经是旧派人物黄侃的得意门生,后来又都成为了新派人物胡适的高足。在众同学中,两个人关系是比较特殊的。这一次所以能结伴同行,主要还是傅斯年的缘故。 傅斯年深知出国留学的重要性,因而在赴欧之前,他多次苦劝俞平伯同自己一并前往欧洲继续学业。俞平伯在家里可谓是娇生惯养,好不容易做通了俞平伯本人的工作,家里又千方百计阻拦。最后还是傅斯年大包大揽,承诺说自己一定会照顾好这个比自己小四岁的小老弟,家里才好不容易放行。也就有了这一次的结伴同行。 俞平伯应该是自费留学,他的家境比较好。 坐着轮船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航行,开始的时候,傅斯年和俞平伯还带着巨大的好奇心,遥望苍茫的天际,观看着涛起涛落,憧憬着那个即将踏上的全新的世界,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可是,不久,船上生活变得单调与孤独起来,傅斯年还好,俞平伯却有些受不了了。此时的他特别思念自己的夫人。 他一路上做新旧体诗寄给夫人许宝驯,其中有两首题为《身影问答》的诗,正反映出他思念夫人之情:“身逐晓风去,影从明镜留。形影总相依,其可慰君愁。颜色信可怜,余愁未易止。昨夜人双笑,今朝独对此。 在船上,傅斯年倒并不感到太寂寞,他在给校长蔡元培的信中说: "船上的中国旅客,连平伯兄和我,共八人,也不算寂寞了。但在北大的环境住惯了的人,出来到别处,总觉得有点触目不快;所以每天总不过和平伯闲谈,看看不费力气的书就是了。在大学时还不满意,出来便又要想他,煞是可笑的事!平伯和斯年海行很好,丝毫晕船也不觉得。" 俞平伯后来回忆说,时间一长,一种莫名的寂寞不由得弥漫周身。也许是这难耐的寂寞和相对完整的时间,他开始细读《红楼梦》,这是他13岁的时候不爱读,也没有读懂的一部书。 傅斯年在给校长蔡元培的信中,所说的不费力气的书应该就是《红楼梦》了。他二人不但都细读了,而且还细谈了。后来俞平伯在《〈红楼梦辨〉引论》中回忆道: "孟真每以文学的眼光来批评他,时有妙论,我遂能深一层了解这书底意义、价值。但虽然如此,却还没有系统的研究底兴味。" 但无论怎么说,这次海上西行的空闲,正好给俞平伯打下了研究《红楼梦》的基础。由此还可看出,他搞上红学研究,开始就只是打发空闲,并不是当学问来研究的。 经过一个多月的海上航行,傅斯年与俞伯平于二月底到达了英国利物浦,次日乘车去伦敦。傅斯年办理了入伦敦大学的手续。刚到英国两个星期,俞平伯突然不辞而别,乘船回国了。 俞平伯悄然离去,大出傅斯年意料,也大为着急,他甚至怀疑俞平伯得了精神病。出于对朋友的关心和高度责任心,他急忙从伦敦抄近道赶往法国马赛拦截。见了面一问,才知原因很简单:俞平伯过不惯羁旅异国的生活,十分想家。这次赴英,是俞平伯第一次离家远行,生活不习惯,加上性格内向,遇事不爱和人商量,更增长了思乡之情。同时俞平伯结婚没几年,夫妻二人是表兄妹,青梅竹马,感情甚笃,骤然分离,难免相思,何况在家生活一切由妻子照顾,一旦分离,自己难于料理,所以决心回国。 后来有大炮之称的傅斯年是怎样劝阻的呢?俞平伯回国后,曾描写了当时的场景,“有两个人站在船头甲板上,絮絮地说着,带哭声地说着。‘平伯!你这样——不但对不起你的朋友,还对不起你自己!’” 直到暮年,俞氏在日记中仍满怀深情地写道:“老傅追舟马赛,垂涕而道之,执手临歧如在目前,而瞬将半个世纪,故人亦久为黄土矣。”
可见傅斯年力谏的这感人一幕给俞平伯留下了极深的记忆。然而,俞平伯归国之心却终究无法扭转。
一代大师俞平伯,这段留学尚未及展开,便已匆匆收场,不能不让人浮想联翩。有大少爷生活不能自理说,有资金困难说,有离不开媳妇之说。 所谓众说纷纭,笔者更愿意相信是后者。因为这一对夫妻的恩爱,真可谓千古绝唱。 俞平伯外孙韦柰长大后,问外婆许宝驯是否真有此事,许宝驯淡然一笑:“那是因为没有足够的钱,哪里会是为我呢?“ 许宝驯这是谦虚了,俞平伯家里很有钱,又怎会缺留学的钱。她的魅力太大,以至于俞平伯甘愿留在她的身边。 许宝驯是俞平伯的表姐,大俞平伯四岁。一九一七年,十七岁的俞平伯迎娶二十一岁的许宝驯。因为夫妻恩爱,俞平伯养成了婚后写日记的习惯,他要记录下和夫人的点点滴滴。 许宝驯喜欢唱昆曲,俞平伯爱屋及乌,也学起了唱昆曲,虽然时常跑调,仍然乐此不疲。 俞平伯从北大毕业后,在杭州师范执教,夫妻俩居住在西湖旁,听雨观云,赏月品花,诗词唱和,日子非常浪漫。 一九六九年,七十岁的俞平伯被下放农村,许宝驯是可以不用去的,她却毅然选择了和丈夫一起吃苦。 夫妻俩住在一间简陋的茅草屋,条件艰苦,有门无窗,四壁透风,门以芦席为之,且关不上。俞平伯很乐观,有许宝驯在的地方,就是家。 两人在劳动之余,一起品诗论文,清唱昆曲,还自制了简陋的棋子,没事就下下棋。 夫妻俩携手走过了这段最艰难的日子。或许这就是伴侣的意义,在你最无助的时候,有人和你并肩作战,你会更加坚强。 一九七一年,俞平伯和妻子重回北京。 一九七六年,许宝驯生病住院,俞平伯因为中风后,行动不便,不能随时去医院,在短短一个月时间就写下了二十多封信给妻子,每封信都在嘘寒问暖。 许宝驯出院后,俞平伯拖着行动不便的腿,为妻子端茶送水倒便盆,他完全不要儿女插手。 一九七七年,两人结婚六十周年。浪漫大爷俞平伯专门写下了七言长诗《重圆花烛歌》。 一九八二年二月七日,许宝驯病逝,俞平伯备受打击,他在日记中写道:高龄久病,事在定中。一旦撒手,变出意外。余惊慌失措,欲哭无泪形同木立,次晨火葬,一切皆空。六十四年夫妻,付之南柯一梦。 妻子去世后,俞平伯把妻子的骨灰放在卧室,就当作妻子仍然陪伴在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