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夜并没回答,如睡着了一般。是有多久了,他们都在避讳这个问题,从不将其搬上台面来,但他们都心知肚明,泯夜的性命从赤鸾被强行拖出来的那一刻便是开始急剧地凋零。那十年之约,不过也是安慰人心的话罢,天知道他还能不能活十年。一觉醒来已经是申时了,萧青绾睁开眼睛的时候,身边的泯夜早不见了,连带着睡过的地方都是一片凉意。慌乱地翻身起来,正要去寻人,门却被推开,泯夜站在门外:“醒了,李族长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萧青绾松了口气:“还以为你走了。”
“我倒是想走,只不过这巫族戒备森严,我方才走出去村落的人都聚居在外,虎视眈眈,看来对你有些意见。”
“关我什么事。”
萧青绾穿好鞋子,抬起头来,忽然眼中闪过一丝警惕:“难道是岳华长老将我和李绮罗的婚事传了出去?”
“呵,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泯夜环着手,“你是要爆发还是要沉默?”
“屁话,肯定不可能留在巫族。”
萧青绾站起身来,学着泯夜的样子将手抱在胸前,歪着脑袋,嘴角蕴笑:“那你可有法子?”
泯夜背过身去,轻轻地叹了口气:“暂时没有想到。”
萧青绾小跑上前,同他比肩而立:“没关系,反正我走不出去你也走不出去。”
“这是不是叫死亦同穴?”
“我呸!”
萧青绾啐了一口,“我还年轻,至少还有好多事都没有做,怎么能轻言死字。”
顿了顿,萧青绾又抬起头来,眼眸之中星辉四溢:“泯夜,你也努力地活着,可好?”
泯夜没有回答,气氛一度诡异的沉默。她的要求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了,活的下去与否是老天爷说了算,他凭什么主宰?“我和你十年之约,你若是爽约,我又该如何为你卖命?”
“你的心早给了浮晨,命给我又有什么意思?”
泯夜的话语是少有的沉寂,显得十分悲戚。他从来高高在上,这一回却要输给老天爷。其实深究一番,又关老天爷何事,他输给的人却始终是浮晨。赤鸾是由浮晨安排进入他体内,赤鸾反噬也是因为浮晨主导了政变而引发,终究到头来是非成败都只是棋差一招。都说浮晨狠,而他又何尝良善过?都说浮晨儒雅,而他又何尝卑鄙过?都说浮晨是一代君王,而他又何尝祸害百姓过?差的是哪一步,他到现在都看不透彻,也不想再去看。萧青绾笑道:“浮晨呀,我都不知道该上哪儿去寻他。”
那笑分外苦涩,让泯夜都不知该如何安慰。浮晨被掳走的时候好似重伤,谁又能知道他如今是生是死。“七爷,三公子,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李绮罗摇曳生姿地走过来,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看起来也是明艳动人。萧青绾尴尬一笑:“没事,只是念及了故人。”
泯夜将手放在萧青绾的肩头:“你想再多,他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不如将眼前的事做了,对自己有个交代。”
李绮罗见状,笑道:“你们两兄弟的感情真好。”
“是好,只要小七有任何事需要我帮忙,我都会挺身而出。”
泯夜的话对于萧青绾来说,不是安慰,只是负担。只是她仰起头看到泯夜深邃不见底的眸子之后,陡然想起古长风的话来,心中咯噔一声,却不敢问出口。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全然被泯夜收入了眼底,寡淡地说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七对我也会支支吾吾了?”
李绮罗好奇地看着这两个忽然扭转气氛的人来,又插不上话,只能愣在原地半晌。萧青绾苦笑道:“你来九州大陆的目的,是什么?”
古长风说的话她不信,她也不敢相信。她不敢相信一向与世无争的三公子会为了一己私利罔顾百姓福祉,甚至不惜牺牲昕莽国百姓。“若我说为你,你可信?”
“信!我信!”
迫不及待地回答让泯夜陡然一笑,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揉着萧青绾的脑袋:“小七,有时候你的天真让我束手无策。”
她不是天真,只是自以为是。她什么都能看的透彻,什么都能看的清楚,什么都能看的明白,唯独这是她不想明白,不想清楚的事情。有时候萧青绾宁可活在梦中,享受着一切虚幻的美好,也不愿清醒过来,忍受着现实的残酷。只是泯夜的话虽然模凌两可,但却让她摸到了一丝端倪,也许正如古长风所言,泯夜是虚伪的,他的虚伪骗过了所有人,当然也包括萧青绾。泯夜收回手来道:“你问了我一个问题,那我也要问你一个问题。”
萧青绾没有回答,泯夜却是当作了她的默许:“当初你明明说要带古儿离开墉啸城前往清澜城,为何在最后却舍弃了古儿?你是害怕谢老三和释摩在墉啸城捣乱,还是害怕我不肯安分守己,折腾凤前辈的墉啸城?”
萧青绾没有回答,她的沉默已经给了泯夜最好的回答。她表面上对泯夜没有任何防备,但心里已经开始筑起了高墙,从古长风说出泯夜早知道生火的存在的时候,她就开始筑起了高墙,任凭泯夜如何“狡辩”她都不会松懈,至少在她内心是这样的。泯夜叹了口气:“也许,这就是我和浮晨的区别。”
当萧青绾听到浮晨纳妃的一瞬间想的不是别的,只是要回到赤炎国问浮晨一个究竟,她的内心虽然没有为浮晨辩驳,但她的行为已经说明了一切。当她听到泯夜来九州大陆为的只是生火,她没有向泯夜问清楚,而是在内心已经认定了他的所作所为,在心里已经判了死刑。李绮罗越听越是玄乎,越听越是不明白,越听越是尴尬,仿佛自己是一个偷窥者,是以当下道:“七爷,三公子,你们俩慢慢谈,我先出去打点一番,请你们抓紧时间速速前来。”
李绮罗刚刚一转背,走出他们的视线以外,泯夜却是叹息:“小七,你可知我这辈子最美的时光是什么吗?”
不等萧青绾回答,泯夜接着道:“是在咱们的成婚大典上,虽然我知道,那不过是一场戏,也知道你挂着太子妃的封号不过也只是为了浮晨能夺得帝位。我不怨,我不恨,只是可惜,可惜自己为何没有早一点遇上你,也许我和浮晨的命运会大大地不同。你说呢?”
“泯夜,你和浮晨的命运我没兴趣,但我请你,别让我心中的泯夜死掉。”
萧青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是鼓足了勇气那般:“我所认识的三公子不慕荣华,不沾尘埃,不争天下,他一生坎坷却能看透世道,全凭自己的喜好做人做事,你告诉我,三公子可还活着。”
“你要他活,他便能够活。”
所有的问题,仿若烫手的山芋,在那一瞬间全都被丢到萧青绾手中,她扔不掉,只能被烫伤。萧青绾垂眸一笑:“我没这么大的本事。”
那笑堪比黄莲,苦到人整张脸都扭曲。泯夜负手而立:“假如,那不是一场政变,而是一场无比真实的成婚大典,你还会是我的新娘吗?十里红妆,却不及你眉眼一笑,青绾,你我错过的太多了。”
沉沉地叹了口气,泯夜没有想听萧青绾的回答,他知道,萧青绾的回答也只会是那句——“这世上,没有如果,只有结果”。是非成败转头空,萧青绾心中七上八下,她并不是这个世代的女子,她并不傻,甚至对于男女情爱一事看的真切,她知道谁对她有意,谁对她无意,她能分的清楚。但对于泯夜,她却不能像对张扬、张抑等人那样,从来都只当兄弟。泯夜的情义深厚于天,而且在萧青绾心中,那场政变或多或少她都需要负上责任,对于泯夜,她有愧疚,有亏欠,唯独没有情爱。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甚是会想,如果当初在法场那个白帘之后的人并不是安乐侯,而是太子爷,结局又会是什么。只是回答她的永远都是空白。正如她时常说的那句话——世上只有结果,没有如果。“小七,走吧。”
泯夜脚步翩然,他走在前面,背影是说不出来的落寞,也是说不出来的寂寥,但仅仅是一句话,却能让萧青绾笑颜逐开,仍是那样寡淡的声音,仍是那个寡淡的人。萧青绾快步跟上去,用胳膊肘捅捅泯夜:“喂,你想到出去的法子了吗?”
泯夜嘴角微扬:“我不是神人,给我一点时间。”
仿佛,方才的所有都没有发生过,不过只是一场幻象。萧青绾知道,她不能再这样玩火自焚了,对于泯夜的情她绝对不能再多加利用,只能让时间充当流水,让这情如沙石一般渐沉河底,永不见天日。两人并肩走出廊道的时候却真真地大吃一惊——这什么阵仗?小小的院落挤满了人,不仅仅是人头攒动的景象,更有大红喜字满天飞的壮观“景致”,萧青绾和泯夜相互对望一眼,这李族长的速度可真够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