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时,采薇客栈轰动了,江湖人无不讨论着洛水河岸的尸体。老百姓则议论着洛州太守派各府衙清扫狄族,保护洛州百姓……秦叶一手提剑一手提着布包,登上二楼的东面。第五蓦换好衣服打开门,秦叶双手抱胸倚着柱子,瞟了一眼绿衫女子——虽无倾城之貌,却有清雅之气,眉眼间是一股傲然侠义。秦叶看得出,这女孩儿有着七窍玲珑心,招人稀罕!第五蓦欣然相视:“我请你共餐,赏脸么?”
秦叶做了一个“请”字,第五蓦与他一同下楼,挑了临窗的位置。秦叶轻啜一口毛尖,细细品味。人亦如茶,他看着眼前人,一边回忆一边琢磨。第五蓦大眼弯起来,点点笑意自眼角眉梢散开:“昨夜和今日,多谢了!”
秦叶举樽碰了碰,咧嘴一笑:“客气。”
第五蓦恍然大悟一般自我介绍:“哦,我是第五蓦,你可以叫我‘阿蓦’,蓦然回首的‘蓦’。很荣幸认识你!”
秦叶微怔,第五蓦?不是沈蓦吗?看她的样子,并非隐瞒或杜撰。他点头回道:“也是我的荣幸。”
然而,话虽如此,他依旧有片刻的恍惚,失神间,一缕熟悉的竹墨香气从窗外飘过。蓦然,秦叶眼中闪过稍纵即逝的促狭:“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第五蓦慌神之时,眼前人已不知所踪,仅余一丝兰草香气。她只好独自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这次换了清酒,不再豪饮。吃干抹净撑得慌,便由后门踱去洛水河边纳凉消食。至于死尸嘛,太守早早就安排人收拾了,只一个晌午的空闲,洛水又恢复如初。~~~~~~~~~~~~~~~~采薇客栈总是很热闹,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欢声笑语与丝竹之声作伴,另有明丽清婉的歌声穿堂而过,绕梁不绝。客栈最角落里,坐着一个不起眼的男子,一身玄衣劲装似要融进角落的暗处。他久久地坐着,偶尔抬眉望一眼门口,又继续饮着薄酒,眸中有几许忧思与愁绪,不知发生了何事。适而,接踵而至的宾客中多出一抹白色,角落里的男子面色渐渐凝重。那袭白衣片尘不染,带着几缕午后暖阳的味道,手握一柄长剑,青碧色的古朴剑鞘温凉如水,犹如其人。白衣男子四下一扫,默不作声地来到角落,坐于玄衣男子身侧。周身的竹墨香气四下散开,沁人心脾。“霜染,承诺一事,怕要食言了。”
玄衣男子眉头紧锁,抢先说道,“公主失踪了。”
秦枫方举起的酒杯在空中稍作停顿,并无过多的情绪:“何时发生的?”
黑煞尴尬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两年前,你离开青苑后,她便溜了。”
秦枫惊了,时过两年,你此时告诉我无人了?罢了!他饮下一杯酒,轻声问:“可有音讯?”
黑煞点点头,又摇摇头:“日前,公主曾被玄武请到世子的别院凝露洲,可是,相思珏滴血认命后,她趁世子不备,点了世子的穴道,打晕玄武又跑了。说是要去找个人,还要去行侠仗义。”
秦枫英眉微挑,玩味地翻转着酒杯,略略一笑:“看来,蓦丫头功夫见长,也有小心思了。”
他见黑煞一脸愤懑,自斟自酌,微笑道:“震阳,不妨从另一面看这件事——她走,因不喜拘禁。她渴望自由,意味着她有追求,这是件好事,亦省得众人费心栽培而无果。至于行侠仗义,多历练一点也未尝不可。”
黑煞无语得紧,翻出无数白眼:“你教的好徒弟,只消三五年便通天入地了!”
秦枫为他斟酒,眉眼全是笑意:“好啦,气也气不过,何必呢?既是寻人,以她的心性,应是会去吴县找我的。”
黑煞抿了抿唇,眸子溢出一道悲伤:“你突然离开青苑,对她的打击很大。”
秦枫忽地止杯,默然静坐,一双眸子宛如幽潭,中有深不见底的哀痛。这一刹那,翩然出尘的白衣静止了时光,凝滞的气息仿若转入岁月的虚空,窒息的疼痛无尽地蔓延。他猛地咳起来,一口黑红的血吐在地上,抬手轻拭着唇角的血迹:“你亦知,龙城一役,我心已死。”
黑煞沉默地望着,秦枫面色苍白嘴唇青紫,再一言不发,只顾着饮酒。黑煞心中不是滋味,龙城,他恨那个地方,更恨那些狄族人。当年,他暂居万灵山,见过尸横遍野,也曾与挚友并肩作战,而秦枫的发妻怀胎八月却……他最恨的,是那个地方,带走了他唯一的兄弟,最好的知交!蓦地,黑煞一把按住秦枫举杯的手:“霜染,你的伤,不宜再饮了!”
秦枫微阖双眸,捂住胸口轻咳几声,又舒口气:“这伤已有六年了,无碍。”
缓过气,他的神色略好了些:“蓦丫头的安危,你不必忧心。能在世子手中逃走,得以自保。至于我,已是年近不惑的久伤病人,无需挂心。”
黑煞一时不知如何应答,闷了一口酒,嘱咐道:“倘若她寻到你,记得飞鸽传书与我。圣上与皇后很惦记,多谢了。”
秦枫神情缓和,微微颔首:“一定!”
黑煞默然点头,提剑离去,倨傲的背影沉默如鹰。秦枫望着消失的身影,眼中有一丝悲戚掠过。他是佩服黑煞的,或者说是佩服贺江东的,那人能放下昔日济世医圣那声名鹊起的荣耀,放下翻覆一方的豪情壮志,屈身做一个护影。只因,那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还有为国为民的仁义。天下初定,许多事还未纠清。怕是还有一次动乱,方可安定百年。秦枫如此算着,在桌角搁下酒钱便离开。方才是店小哥拴的马,他不曾来过马棚。欲解缰绳,却闻马嘶。他望向最里间——一匹白马仰首长嘶,马鬃在风中飞扬,欢喜地踏着蹄子。秦枫惊奇地走过去,抬手摸着马儿,不禁哑然:“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哎,我说你哪位啊!别碰我的马,那可是我师父送给我的宝贝呢!”
一个霸道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秦枫不自禁的怔住。第五蓦刚从洛水河畔归来,就看见有人图谋不轨!看起来像个文弱书生,心眼儿怎么这么坏!满头白发,还这么老不正经!真教人生气!她气呼呼地冲过去,然而,秦枫回神转身的一刹,她突然愣了。手中的酒坛摔碎在地,马儿欢快地舔着。她呆呆地站着,两年不见,秦枫憔悴了许多——双鬓皆白,眼角皱纹深如许,眼睑下的暗灰色浓重。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全不似当年那般有神采。如今深入眼底的,是无尽的黑暗与荒凉。她不知道,这两年,她潇洒豪义的师父,当年的温存与书卷气,都一并埋葬在战时的大雪中。都说辽东的人大多热血难凉,可那一幕幕布满鲜血的过往,终是浇灭了年轻时候的理想。秦枫望着爱徒,如今已亭亭玉立,并非从前的小丫头了。他悠然一笑:“两年不见,脾气见长啊!”
第五蓦瞬间软下阵来,抱着秦枫的手臂晃啊晃:“哎呀师父,我哪知道您老人家闲的乱跑啊~~~”秦枫英眉一凛,声音略高:“是啊!为师闲的专程从吴县跑了两千多里,到洛州来寻一个疯丫头!”
此言一出,第五蓦被口水呛住。秦枫宠溺地拍拍她的后背,笑声尽是无奈:“你啊,用两年的时间,把我送你的追风马,硬是给养成‘醉疯马’了!”
她讪讪地笑着:“我也没想到它也如此贪酒嘛~”秦枫笑着刮了刮鼻梁:“你俩可真是一对酒鬼!”
她撒娇地挽着秦枫,一路相伴走向客栈。她心中温暖非常,一日师恩,终生父情。秦枫待自己如亲女,给了他儿子的爱,也一并给了自己。他将自己当做最疼爱的女儿,赋予自己很多希冀。她都懂。师徒二人坐于采薇中叙旧,说是叙旧,其实只有第五蓦一个人絮絮叨叨,没有片刻的停歇。秦枫则是面带微笑地品茶聆听,不时摇头或轻笑,作一两句评判、感慨。她告诉秦枫,这两年,自己去了很多地方——在东郡威县下海捉龟、养海蟹、看日出观日落;去济州柳明湖赏荷折柳,偷看恋人约会;爬了五岳之尊却没看到日出,反而被淋成落汤鸡;到了燕州万灵山与凌风谷主对弈,三战三负;又在西北金城郡观黄河,感受了滔滔河水的汹涌澎湃;最后来到了青都,一事无成。好气馁,好挫败……不等她再找更多的形容词,用以描述糟糕的心情。秦枫的笑声打断了她,只说了一句,却晴朗了她阴霾的两年——“好啦好啦!为师知道,这两年,蓦丫头受苦了!”
她开心地询问秦枫,这两年可去了什么地方?秦枫告诉她,至西至北就是洛州,其余就是锦华城离府、鸢州竹家和岭南谢门。她瞬间被无语了——锦华城属鸢州辖下一郡,位于鸢州西北处,离吴县不到三百里,而吴县亦属鸢州,离鸢州城中不过一百多里。这都可以拿来说事,除了她敬爱的师父,也是没谁了!好吧,岭南谢门在粤州,离吴县两千六百里,好歹算出了趟远门。敢情师父您老人家除了楼中所需,没去过任何地方啊!?好无聊哦~秦枫瞅着她扫兴的模样,不觉好笑。知道她爱好四处游玩,告诉她,洛州不仅有洛水和邙山,还有一处刚竣工的巨大池塘。碧池,专供人赏乐,是个好去处。第五蓦一听,心花怒放地收拾行李。这说风就是雨的性格未变,憧憬和喜悦的笑容犹似孩提。她没说,这两年,她过得并不好。方才那样叙述,不过是为了逗师父开心。她看得出,眼前这个三十八岁的男人,早被痛苦和思念折磨得不成人样了。只是,尽管如何努力地讨他欢心,他的眼睛,却是再也不会笑了。她不想问,更不敢问。因为她隐约猜到,这一切的变化皆源于那个山茶花般娇俏的女子。她深知,师父此生尽管如何如何强大,但致命的是,太重情义。然而,若非师父重情重义,又如何有“一诺千金”的名头,如何将秦楼于乱世屹立。秦枫独坐一处,自顾自品着小二哥方送来的毛尖,看着忙活的徒儿,心中有些心疼。他在小丫头叙述时,从她眼底捕捉到一丝凄凉,方才说了许多地方、许多事,唯独青都一带而过,怕才是心底难以平息的疼痛吧?他明白,蓦丫头性子坚韧,心中的沉重从不与人分担,本就心似寒冰,如今更是将自己封闭得紧了。至于自己的心事……想到此处,秦枫蓦然微笑,她早已洞悉。她是个聪明的丫头,不问,是怕自己伤心呢!也罢,我不说,你不问;你不说,我不问。如此也好,省得两人都为往事伤情!也许,这便是你我师徒间的默契,诚心相待,真心相处,心照不宣。第五蓦收拾好,拉着秦枫去牵马,二人趁着月色晴好离开了采薇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