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长庚一愣,望着方运深邃的双眼,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无奈道:“相爷,学生只是转交传书而已,决定权在您手中,学生真不敢僭越替您决定。您要是不想看,学生这就把所有传书都退回去。”
方运缓缓道:“大家同朝为官,一起做事,相互间是有情分的。若你们自己家有事求到我头上,我方运不是六亲不认无情无欲之人,必然会伸出援手。但是你们是帮别人递传书,看似没什么,但本相看来,你们是在为了别人找我,这其中的不同,你们可明白?”
众官低着头,冷汗涔涔。 事情的根源不是方运想不想帮,也不是难不难的问题,更不是方运能不能做到的问题,而是他们在拿方运的情分去换别人的情分。 他们若是为家人求情,那是不得已而为之,方运不会拒绝,但为别人求情,等于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面子、自己的虚荣心或自己的利益,来损害方运的利益。 在他们看来,解决问题对方运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但并不是。 就算是举手之劳,方运凭什么要去做? 李志霄轻叹一声,道:“相爷说的是。我们觉得自己与相爷亲近,让相爷帮个忙没什么,但却没有想明白,如果我们真把相爷当自己人,在请相爷帮忙之前,应该先想想相爷有没有难处。且不说相爷在主持此次变法,单单说请相爷网开一面的人数,就难以想象。大家都觉得相爷帮一个人很简单,但相爷面对的不是我一个人。”
方运道:“就是这个道理。推而广之,全景国人都是自己的国人,都有情分,我应该怎么做?我真的能赶尽杀绝吗?”
众官望着方运,突然有些心疼这位平日里无所不能的虚圣。 实际上,所有人都已经察觉,变法革新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如何在革新的同时保证避免民变,避免各大势力反扑,才是重中之重,甚至超过了革新本身。 如果不能平衡革新、各家族利益以及百姓利益,革新必然失败。 历史上的所有变法,都很难坚固各方利益,总有一方被牺牲。 温和的变法,低层人民牺牲最大,因为低层人民毫无反抗能力,永远是最先被牺牲的群体。 激烈的变法,中高层的牺牲最大,但是,景国现在无法承受激烈的变法。 或者说,全人族也无法承受激烈的变法。 一旦方运与三殿强行革新,人族必然很快分崩离析,祸起萧墙,最后被妖界渔翁得利。 但是,若不进行革新,人族在不久的将来必然会被灭族。 现在的方运与人族,已经陷入困境。 当年人族也曾陷入相似的困境。 第一个困境被最先封圣的周文王解决。 第二个困境被无限接近圣人的孔子解决。 面对第三个困境,方运如果能在短时间内晋升圣人,成为万界中的圣祖,也能解决。 但是,这不可能。 哪怕是孔子,都用了数十年外加数百年的积累才能达到那种高度。 最后,方运缓缓道:“这个口子,要么不开,要开就往大了开。所以,早在计划严打之前,我便与刑殿讨论过这个阶段如何解决。凡是草菅人命、贪婪无度、罄竹难书的家族,无论有多少,全部连根拔起!凡是罪恶深重,但可能悔改的家族,家主必须受刑,分拆家族。凡是罪行轻微的家族,可以通过捐献田地间接供养对妖界作战的兵将赎罪。”
没有一个官员说话,甚至于连董越千都继续沉默。 数息后,李志霄深吸一口气,缓缓道:“相爷,属下有话要说。”
“说吧。”
方运道。 “从根本上来看,您的分层处罚,和统一重罚没有真正的区别。捐献田地的会怨恨您,分拆家族的会怨恨您,被连根拔起的必然会怨恨您。只要您进行惩罚,只要伤筋动骨,他们若是看不到保全的希望,必然会全力以赴反扑。他们或许很愚蠢,但有一点很聪明,知道斗不过您和圣院,所以会联合起来,宁可鱼死网破,也不会束手待毙。他们很清楚,您和圣院无法承受鱼死网破的代价。”
许多官员暗暗点头,历史上曾经出现过这种事。 无论是秦始皇还是王莽,都犯过这个错误,前者一死建立起来的国家顷刻间崩塌,后者根本未能完成革新。 哪怕强如汉朝,自文景开始直到汉武帝,历尽三代,从削藩到推恩令,在其期间不断经历诸王谋反,最终凭借强大的力量才彻底压下。 而且,汉朝三帝仅仅是针对藩王而已,方运这次的对手,包括中小地主、望族、名门、豪门甚至世家! 家族之中未必一定有官员,但官员一定是自成家族。 所以,此次革新的对象,本质上包括满朝文武与所有家族。 一国皆敌。 历史上从来没有人能完成这项壮举,半圣也不行。 方运点了一下头,用冰冷的目光扫视众人,道:“这也就是说,我这个左相,已经管不住百官?景国的各部,管不了景国的律法?刑殿的阁老,已经无力约束各家族了吗?”
方运的诛心之言尖锐刺耳,刺得众人全身不舒服。 方运的话没有错,历朝历代,除了乱世敢无限制严苛和杀戮,任何政权稳固的时代,都不可能进行彻底的革新,一旦进行较为彻底的革新,整个国家必然会发生大乱。 实际上,朝廷和刑殿,的的确确奈何不了人族以众圣世家为核心的各大家族。 掌握圣院本身的就是各大世家。 此次革新,法家、工家和农家受益最大,但那些受益较小甚至利益受到损害的世家岂会如愿? 此次革新,本质上涉及圣道之争。 圣道之争,远比一国革新更加凶险。 平民寒士在一开始比谁都痛恨高门贵族的欺压,可一旦他们身居高位,会本能地增强自身的家族。 在场的每一个内阁官员,将来至少都能开立一家望族。 景国甚至圣元大陆的各地基层,尤其是县镇层次,基本由各家族把持。 化农为工,加速城市化,是化解地方势力的有效手段,但那需要太漫长的时间,方运等不及。 最后,方运坚定地道:“对违法犯罪之人绳之以法,是每个官员的职责,也是刑殿的职责,这个基本,永远不能动摇。任何妄图对抗国法的势力,都是螳臂当车,都在以卵击石!”
所有内阁官员继续沉默。 方运颇为失望地看了看众人,道:“散了吧,接下来,你们会很忙。不愿意做的,可以递交辞呈,我也不为难你们,但以后只要我在景国一天,你就别想在景国任职。”
众人心中一惊。 方运说完离开。 众官慢慢离开。 当天下午,三名内阁官员辞官而去。 第二天清晨,有一女子敲响京城皇宫门口的登闻鼓,状告陈圣世家的四房的长孙害她父亲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