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衍跟在江暮漓旁边,亦步亦趋地走着。
一路上,无数道目光投射过来,羡慕的,好奇的,还有嫉妒的。 温衍这辈子都没被这样行过注目礼。 他知道,因为他现在正和一个自带光源的人走在一起。 温衍低着头,只敢看自己黑漆漆的影子,并没注意到身旁青年那双蕴满亲切笑意的凤眸里,正隐隐露出不悦之色。 对方还有意无意地挡住他,跟护着什么宝贝似的,不愿意他被别人看见。 “江、江学长……”温衍鼓足勇气开口,“真的很谢谢你帮我把东西找回来。”“五次。”
江暮漓笑道,“你已经对我道了五次谢了。”
温衍的脸被太阳晒得更红了。 “但是,能找到你真是太好了。”
江暮漓撑开一把漆黑的遮阳伞,移到他那边,“还没找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不找到你绝对不行。
“因为,太重要了。”他每说一个字,温衍的晕眩程度就增加一分。天气实在太热了,阳光也实在太烈了,他好像跌进了一场奇异的白日梦里。 这场白日梦和肥皂吹出来的泡泡一样,五颜六色,缤纷灿烂,把他身处的整个世界,从冰冷的黑白变成了耀眼的彩色。 他不敢动,不跟碰,只想趁肥皂泡破灭之前,在这个对他而言过于奢侈的美梦里多沉溺一会儿。 一小会儿就行。 *** 江暮漓陪温衍一起去了宿舍楼。 按规定,新生的床位分配是按照学号顺序,右手边靠窗的是二号床,采光最好,也不容易受进出的人打扰。 温衍理应是二号床,可等他进去的时候,却发现二号床已经被一个新生占了。 那个新生全家出动,一家子人拥在那里,铺床的铺床,理东西的理东西,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温衍移开眼神,默默把自己的东西放到一号床上。 一号床靠近宿舍门,走廊里但凡有点吵闹都听得一清二楚,离卫生间也近,是四个床位中最差的位置。 一号床本该是那个新生的,现在却一声招呼都不打地换给了他。 但温衍不在乎,他不会为了这种小事和别人争执。而且从小到大,忍耐的习惯已经刻入了他的骨髓。 “等等。”
谁料这时,江暮漓突然出声。他走到那个新生面前,敲了敲床沿,“这位同学,你是不是搞错床位了?”
那新生也早料到擅自换床位会有这么一出,泰然自若道: “是吗?不好意思,我也不太清楚。我来的时候看到这里空着,就顺手把东西放下了。反正一个宿舍就这么点地方,床位能有什么区别,你说是吧?”
“就是啊,本来就是我家孩子先选的,先到先得不懂吗?”
那新生的母亲翻了个白眼。
“小伙子,大家都是室友,要相处四年呢,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必要这么计较。”一旁的父亲也跟着帮腔。
那新生摊手耸肩,继续旁若无事地指挥家里人帮他收拾东西。 温衍小声对江暮漓说:“算了,没关系的,我还更喜欢现在这个位置,进出都很方便。”温衍没说谎,他非但没生气,心里还很高兴,是那种有什么东西炸开来的喜悦。 从来没有人维护过他,他的妈妈都不会维护他,江暮漓却第一次维护了他。 虽然他也知道,江暮漓只是出于学长的责任感才这么做,但能为他争辩那么一句,他就已经十分满足了。 江暮漓安抚性地拍拍温衍的肩膀,站在那里没有走。 前一刻还闹哄哄的寝室,一下子鸦雀无声。 不是那种听觉上的安静,而是某种令人没来由脊背发凉的诡异氛围,倏然蔓延开来。 温衍看不见护在他前面的江暮漓的神情,他似乎什么都没说,也没什么都没做。可不知为何,新生那一家人的脸上,却莫名闪过极度恐惧的表情,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至极的东西。 原本趾高气扬的三个人,忽然变得像一群面无表情的活死人。他们飞快地把二号床清空,深深弯下腰,嘴里连续不间断地发出咕哝声。 跟发癔症了一样。 仔细一听,是“对不起”。 他们不停地在说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飞快的语速,含混的口齿,好像温衍不原谅他们,他们就会永远这样下去。 这……反省得这么深刻的吗? 温衍呆住了,讷讷道:“没关系……” 他一发话,那三个人像收到指令的机器人,立刻闭上了嘴。 江暮漓笑道:“你看,沟通可以消除误会与隔阂,大家都是通情达理的人。”
温衍点点头,“嗯……” 心底油然而生的,是失落。 问题解决了,江暮漓也没理由再呆在这里了。 今天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段美好的插曲,曲终人散,终止符已经按下。 寝室里静悄悄的,只剩下他们两个。 温衍的心又开始狂跳,跳得他很痛苦。 他的头低了下来,他没勇气直视江暮漓,也没意识到自己一段白得发腻的后颈,正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了对方的视线之中。 仗着近乎一米九的身高优势,他那好心的江学长可以肆无忌惮地流连欣赏。 那双光泽温润的凤眼里,早已没了伪装出来的亲切与知性。黑琉璃般的虹膜上,贪婪的独占欲正幽暗燃烧。 温衍忍住难过的情绪,轻声说:“今天真的很谢谢你。”
“怎么又道谢。”
江暮漓睫羽一烁,眼神恢复如常。 他俯下身,言笑晏晏,“就没什么别的话想对我说吗?”
对方的脸突然离自己那么近,温衍表情管理彻底失控,脸刷地红了个透。 他慌里慌张地想往后缩,结果整个人撞上寝室床的侧梯,后脑勺差点磕到。 幸好江暮漓及时伸手帮他挡住。 温衍羞窘到差点原地去世。 虽然以后不可能再和这个人有什么交集,但他还是不想在最后给对方留下傻乎乎的印象。 “你没事吧?”
江暮漓关心地问。
温衍咬紧下唇,摇摇头,“谢谢你。”话一出口,他自己都嫌弃自己嘴笨。 他迅速撩起眼皮,偷觑了江暮漓一眼。 对方笑意盈盈,润澈的乌瞳凝望着他,似乎正期待他能再对自己说点什么。 在江暮漓眸光的笼罩下,温衍头脸越来越热,脑子越来越乱,酝酿了半天,深吸一口气,终于憋出一句: “你……你是个好人。”
*** 温衍躺在床上花式烙饼子,再再再再次入睡失败。 自己和江暮漓讲的最后一句话(很可能也是这辈子最后一句),怎么能是那样一句蠢到家的话。 你是个好人…… 好人…… 人…… 温衍稍微一想,就尴尬得头皮发麻,脑袋拼命往枕头底下钻。 幸好江暮漓是个很有教养的人,还笑吟吟地对他说:“谢谢,听到你的夸奖我很开心。”
多少化解了几分他的窘境。 不然他更觉得没脸活下去了…… 温衍实在睡不着,一闭眼就是社死场景重现,索性戴上耳机闷在被窝里看视频。 今天,江暮漓作为他们人文学院的优秀学生代表,给他们这批刚入学的新生发表欢迎致辞。 温衍生平第一次觉得演讲时间太短,才五分钟,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好吗! 幸好他录了视频,可以二刷三刷N刷。(他觉得自己可实在太机智了!) 当然,不止他在拍,周围很多女生甚至还有男生都举着手机在拍,夸张点的还有特地带单反来的。 从同学们兴奋的讨论中,温衍知道江暮漓不仅人长得帅,还是个超级学神。 江暮漓高考那年,是他们老家所在地区的文科状元,现在又是整个民俗学专业唯一的全课满绩点保持者。 他年年都拿一等奖学金不说,还跟全校最厉害的宋教授一起做科研,专攻和神明、鬼魂、祖先、圣贤及天象有关的民俗信仰。 原来世界上真有这么完美的人啊,温衍暗暗惊叹。 成绩优异,乐于助人,开朗阳光,富有正义感。 而且,长得还那么好看。 其实,温衍的成绩也很好,他考进虹城大学的分数能排进全市文科前十。 温衍以前最喜欢做的事,就是闷在房间里念书。 念书是唯一可以帮他暂时脱离现实苦闷的方式,读着整整齐齐印刷在书本上的方块字,便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这么一想,原来自己和江暮漓还是有那么一点相似之处的,温衍小小地高兴了一下。 视频一直在循环播放,温衍看完一遍开始重看。 有个镜头他特别喜欢,那就是江暮漓忽然停下说话,朝台下一个方向望去,凤眸微眯,嘴角勾起一抹笑,好像在回应某个人,告诉他自己知道他一直在看自己。 当时温衍就坐在这个方向,心脏突然狂跳,差点没拿稳手机。 他指尖轻点,暂停了视频,把这帧画面截了下来,设置成手机壁纸。 简单一个动作,他做完后已是满脸通红,耳朵烫得像着了火,都没勇气把头钻出被窝。 温衍没什么特殊的想法,他只想给自己一颗小小的糖。 只想偶尔在那么一瞬间,可以幻想江暮漓真的在看自己,真的在对自己微笑。 能尝到一点假甜的味道,就足够了 不能把期待寄托在别人身上,没有期待的就没有可失望的。 也不能有任何珍视的东西,没有可失去的就不会受到伤害。 这些道理,温衍都懂,他明白的。 但是,为什么,胸口还是止不住地酸胀发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