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仪式·其壹(1 / 1)

温衍站在院子的水缸前洗漱。

  黑夜过去,阳光普照,冰凉的水刺激着他,使他逐渐恢复了些许理智。

  就算南槐村处处透着古怪,他也不能仅凭借几句童言童语,就相信会有死而复生的奇迹。

  今天是江暮漓的葬礼,等葬礼结束,装殓尸体的灵柩就会被埋进黄粱山上的墓园里。

  温衍又掬起一捧冰凉的水,用力扑在脸上。

  春寒料峭,他两只手被冻得通红,指节瑟瑟发抖。

  幽冥之事,究属渺茫。

  除非他能亲眼见证。

  ***

  把自己拾掇干净后,温衍早早到了江家老宅。江暮漓的尸体还未入殓,只能暂时先安置在这里。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温衍很是想他。

  江家人丁稀薄,后嗣凋敝,偌大的老宅空空荡荡,弥漫着许久无人居住的死气,只有江朝笔直地立在厢房中央,微笑着朝温衍招了招手。

  因为温衍是江暮漓在这世上唯一的亲近之人,所以江朝提出,要温衍在接下来的葬礼上主持大局。

  温衍一听就慌了,他根本不懂南槐村的丧葬礼仪,万一不能好好送完江暮漓最后一程该怎么办?

  “别担心,你会做得很好。”

江朝凝视着他,“有我。”

  温衍下意识缩了缩。

  有一瞬间,他又从江朝身上感觉到了江暮漓的存在。

  可怕的熟悉感。

  可下一秒就消失了。

  因为他们是同族亲戚的关系吗?

  “温同学。”

  温衍一震,又往后退了一步。

  江朝仿佛没注意到他的怯惧,从檀木桌上端起一方古色古香的托盘,捧到他面前。

  是一套纯白的丧服。

  亲人新丧,丧服在身。

  有的地方丈夫去世妻子需要戴孝,有的地方则不用,看来南槐村还是遵循古礼,在这方面比较严格。

  “你介意吗?”

江朝问道。

  温衍摇摇头。

  虽然他和江暮漓还没结婚,但在他心里,江暮漓是他认定的爱人。他和江暮漓早就约定好,等大学一毕业,两个人就结婚。

  江暮漓还买了一对订婚戒指,一人一枚,戴在左手中指。

  虽然是普通的素圈,价值并不高昂,但温衍还是视若珍宝。

  江暮漓是农村出来的孩子,无父无母,全靠勤工俭学完成学业。

  这对戒指,是江暮漓暑假在科技馆举办的蝴蝶展上当解说员,用努力挣来的钱为他买的,里面饱含沉甸甸的心意。

  这一世,他只会有江暮漓这一个丈夫,江暮漓也只会有他这一个妻子。

  温衍抖搂开丧服,刚要披戴在身上,江朝突然出声打断了他。

  “不能这么穿。”

  温衍惶然垂眼,“不好意思,我不太了解。”

  江朝看着他,“里面不能有衣服。”

  温衍怔住了。

  江朝说:“一件都不能留,这是规矩。”

  温衍攥着衣襟的手指收紧了,“那……那我去找个房间换。”

  江朝没说话,但温衍能感觉到,他正注视着自己。

  安静的空气。

  过了一会儿,江朝抬手指向厢房一侧的屏风,“可以去那里。”

  那架屏风是绢纱山水画,隐隐透光,并不能做到完全遮挡。

  温衍有些犹豫。

  江朝温声问:“有什么问题吗?”

  温衍轻咬下唇,摇摇头。

  自己是不是太神经过敏了?

  这是江暮漓的葬礼,江朝又是江暮漓的叔叔,一切都是按照南槐村的古礼来进行,有什么可扭扭捏捏的。

  温衍抱着丧服去换了。

  江朝还贴心地给他一个收纳袋,“换下来的衣服可以放在这里,交给我,我帮你保管。”

  温衍感激地说:“谢谢你,江叔叔。”

  丧服穿戴起来并不复杂,但由于是生麻布的材质,加上没有封边,全保持毛边,所以磨得温衍浑身皮肤痒丝丝的。

  而且,他是完全贴身穿的,稍微一动,皮肤特别娇嫩的部位也会被磨到,尤其麻痒。

  温衍手背抹了抹眼睛,心里莫名委屈,又有点想哭了。

  他的皮肤很薄,又特别敏.感,禁不得疼也受不住痒。可偏偏还是招虫体质,血甜,特别容易招蚊子咬。

  天热的时候,身上被蚊子叮了包,痒得他不停地挠,都挠出血印子了。

  江暮漓看到心疼得不行,后来他再被蚊子叮,就倒了花露水给他搽,边搽边不停地吹。

  刚开始,他会觉得凉凉的很舒服,好像没那么痒了。但随着江暮漓的气息吹拂下来,会越来越痒,越来越烫。

  江暮漓抬起眼睛,双眼皮的折痕很深,左眼眼尾那颗殷红的小痣配上飞挑的眼尾弧度,有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衍衍,还要呼呼吗?”

  他耳朵红得快要滴血,很小声地说:“不要呼呼。”

  江暮漓用那双黑琉璃般的眼睛望着他,“那衍衍要什么?”

  他通红着脸,嗫嚅着出不了声。

  蚊子块痒得愈发厉害。

  他想要江暮漓用尖利的牙齿咬痛自己,磨破皮,咬出血也没关系。

  “温同学,需要我帮忙吗?”

  许是见他磨蹭了很久没出来,江朝出声询问。

  温衍回过神,透过屏风,影影绰绰地看见江朝似乎正向自己这边走来,慌乱道:“没事,我、我马上就好。”

  江朝说:“我等你。”

  温衍脚步很慢地走了出来,不是他故意拖延,而是随着他走动,皮肤与布料会摩擦得更加厉害,惹得他不自觉地轻轻颤栗。

  “江叔叔,我这个穿法对吗?”

  温衍有点不安地扯了扯孝帽,孝帽太大了,投下的阴影掩映着雪白的瓜子脸,眼圈儿犹带犹红晕。

  江朝缄默无声,空旷的厢房静得只能听见呼吸。

  不知道是不是温衍的错觉,江朝的呼吸似乎微微有些不匀。

  温衍紧张得蜷起手指,有种缺氧的窒息感。

  他把腰带束得太紧了,白布条在腰上绕了几圈,勒出纤细易折的一捻。

  “很好。”

  良久,江朝开口出声,一如既往的平淡而温和的口吻。

  还有一丝温衍没能听出来的喑哑。

  葬礼该开始了。

  ***

  南槐村施行的丧葬礼仪具体典出何处已不可考,但可以确定的是,它对人的灵魂极其重视。葬礼的第一个环节“复”,就是要为死者招魂复魄。

  温衍怀揣江暮漓生前穿过的衣服,顺着梯子缓慢爬向屋顶。他要站在东面屋翼上,面向幽冥的北方呼唤江暮漓的名字。

  三呼之后,将衣服扔下。这时,温衍才能从西面屋翼下来。

  复礼象征生者对死者的挽留,希望死者能够苏醒,重新回到人间。

  只可惜古往今来,没有一场复礼会成功。

  屋顶上,风飒飒,木萧萧。

  温衍抱紧江暮漓的衣服,复礼认为死者生前的衣服承载了灵魂,温衍不知道是否这样,就能离江暮漓近一点、再近一点。

  衣服上还残留着江暮漓身上独有的气息,清冽洁净,是一种阳光里草木的香气。

  温衍抱着这件白衬衣,想起从前江暮漓穿着它,骑着单车来到自己宿舍楼下,送自己去上课。

  他们穿行在林荫道上,满地碎金摇晃。

  光斑落在江暮漓的后背,风把他的白衬衣吹得略微鼓起。这时,自己会忍不住把脸颊贴靠上去,温暖清香。

  一切美好仿佛还在昨天。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江朝提醒道:“可以开始喊魂了。”

  温衍木然。

  喊魂有什么用,复礼又有什么用。死而复生也好,招魂复魄也罢,都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奇迹。

  “江暮漓。”

  “江暮漓。”

  “江暮漓。”

  三声终了,什么都没发声。

  温衍指尖深深陷进衣服里。

  “阿漓……”

  不该有的第四声。他对江暮漓的专属称呼。

  依旧唯有风飒飒,木萧萧。

  温衍高高举起手中的衣服。

  “我在。”

  熟悉的低悦男声。

  温衍猛地回头,指尖松脱,那件白衬衣却没掉落,反而轻飘飘地飞飏起来。

  “哗啦啦——”

  它化作成千上万只白纸蝶,如深海之中结成庞大漩涡状鱼群的洄游鱼,朝温衍呼啸而去。

  温衍根本来不及反应,一动不动僵立原地。

  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被蝶群彻底吞噬。

  白。眼前只剩铺天盖地的白,宛如置身数九冰雪之中。

  无数纤薄而精巧的鳞翅高速振动,拍打在他露在外面的皮肤上,掀起细小而真实的刺痛感来。

  温衍浑身麻痹,腿脚发软,头顶白寥寥酷似死人面孔的天幕忽然一阵旋转。

  后背被稳稳托住。

  有人救了他,在他差点软倒,摔落屋翼的那一瞬。

  温衍头晕目眩,视界里仍是白茫茫的一片。他什么都看不见,五感混沌,唯独鼻端一缕清冽暖香格外鲜明,钻刺进脑海。

  熟悉的香气。

  熟悉到令他心脏狂跳,快要从嗓子眼里窜出来。

  “阿漓……”温衍颤抖着抬起睫羽,“是你回来了吗?”

  白纸蝶群如瀑布一般,在他身边纷纷簌簌地坠落,堆积成厚厚的雪。

  视线聚焦,定格在江朝那张毫无特色的脸上。

  温衍的心重重坠跌下去。

  “你没事吧?”

江朝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浅浅浮动在鼻端的香气消失了。

  江暮漓的衬衣仍然紧紧被他捂在胸前。

  哪有什么白纸蝶,半空中飘飘扬扬的全是一张张纸钱。很多被风吹到了屋顶上,落在他的头顶、肩膀、脚边。

  “我还好……”温衍推开江朝,“就是突然有点头晕。”

  江朝关切地问:“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温衍的胸口再一次被汹涌难抑的失望冲击,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在南槐村,梦幻与现实的边界逐渐模糊,互相渗透,侵蚀着他,污染着他。

  让他触碰到爱人灵魂的缥缈余温,又让他回到冷冰残酷的现实,反复提醒他江暮漓已经死去的哀痛事实。

  这种摧心折肝的酷刑还在继续。

  复礼结束后是沐浴。

  古礼中的沐浴并非洗澡的意思,而是用勺子舀水往死者身上浇洒,再用比较柔软的细葛巾擦拭干净。

  这是温衍第一次近距离地看清楚江暮漓罹患绝症后的躯体。

  不是他害怕,而是太痛苦了。只能无助地看着最爱的人一天天地腐坏,却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大块大块的疮瘢宛如剧毒又冶艳的花,烈烈盛放。而尚未腐烂的部分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和容貌一样,江暮漓的身躯也是神明妙手偶得的杰作。

  他的躯体与其说是人类的血肉,更像用某种不属于人间的奇妙材质,精心雕琢出的至高无上的工艺品。

  最关键的是,还完美契合温衍的审美喜好。

  现在,这件希世之珍已毁,神明也无法再造。

  温衍闭了闭眼,把泪水忍回去,抬起江暮漓的手,小心地为他擦拭手臂。

  没有尸体特有的僵硬与死沉,一点儿都不费力。而且到现在为止,皮肤上都没长出一块尸斑。

  温衍不知道这些异常现象,是不是都和江暮漓和生前得的怪病有关。

  毕竟是以人类现有医学水平所不能解释的疾病。

  医生们没有检测出病毒,也没有发现恶变的细胞,江暮漓每一份化验报告上的所有指标都很正常,甚至称得上优秀。

  他是个健康的人,却正在腐烂。

  温衍想,他的阿漓生时特别,死也殊众。

  ***

  等葬礼进行到哭礼这一环节,所有积压的情绪再也不用忍耐,温衍捂住脸,伤心地哭了。

  哭礼的目的和复礼一样,希望能用哭声唤醒死者。

  温衍知道,这仍是徒劳的挽留。他哭得越是厉害,越是清楚地意识到,江暮漓毫无疑问的确是离开自己了。

  因为,江暮漓从来不舍得让他落一滴眼泪。

  哪怕两人是在做亲密之事,他因难耐的快乐而流下生理性泪水,江暮漓也会心疼地捧住他的脸,珍而重之地吻掉每一滴泪。

  如飞蝶啜蜜,温柔又贪婪,痴迷又狂乱。

  “衍衍的眼泪是甜的,那么珍贵,我怎么舍得浪费。”

  听见江暮漓这么说,他心房饱胀,溢满酸与甜。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可有可无的人,从来没有人喜欢过他,珍惜过他,只有江暮漓把他当成捧在手心里的宝珠。

  江暮漓不在了,他重新跌落进尘埃,变回灰不溜秋的小石头。

  温衍哭得头昏脑涨,眼睛都睁不开。江朝走到他身边,俯身递给他一方洁白的手帕。

  温衍哑着嗓子道了声谢,擦了两下后,他忽然感觉不对劲,手帕依旧干燥,并没有湿意透过布料纹理,传递到指尖。

  他轻吸一口气,颤抖着抬起手背,抚向自己的脸颊。

  眼泪呢?都哪儿去了?

  怎么会……没有半点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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