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牧反应了一下, “你养我?”
他越发狐疑地盯着梁夏看,梁夏被他看的脸皮微红,不由缩着脖子将脸往狐裘毛领里藏了藏, 只露出一双干净清亮的眸子看他,“嗯。”
有什么不对吗? 她养他, 不行吗。 “你这话是不是跟很多人说过, ”沈君牧好奇的点根本就不是行不行, 他更没往悖德的方向去想过,他恍然:“你在大殿里跟九号说的时候, 我就觉得你不像是第一次说。”
梁夏眨巴眼睛,还真是。 这话她其实还跟艾草说过, 说不会饿着她。她还跟陈妤果说,如果陈家把她逐出家门, 她出去给人搬砖都支持她的伟大炮弹计划。 这样的饼,梁夏人手送一个。 可她今夜跟沈君牧说“你留在宫里”的时候,是由心而发。 这个“养”,也跟养九号养艾草的养不一样。 可惜沈君牧丝毫不会往别处想。 沈君牧斜了梁夏一眼,明明没别的意思, 但他这个小表情愣是透出一股幽怨的意味, “你刚跟九号说完, 就跟我说。”
梁夏,“……” “我娘说你惯会骗人, 让我少听少信, ”沈君牧低头点第三个信号弹,“果然是真的。”
同样的话, 都不会换个花样说, 全照搬着用在了他身上。 他看起来很傻吗?他分明都亲耳听见了。 梁夏, “…………” 梁夏纳闷,扭头问李钱,“我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沈将军了,她怎么老在沈君牧面前说我坏话呢!”
哪有这样背后卸人车轱辘的! 她还没干什么呢,沈琼花就防贼似的防着她了。 要是有朝一日她跟沈君牧的马车跑不起来,一定是沈琼花偷了她四个车轱辘,跟在后面拖她后腿! 李钱心道:你心里真的没点数吗? 你袖筒里藏着人家儿子的方帕,你真的就不知道沈琼花为何防你? 李钱缓慢露出笑意,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嘴上说的是另一回事。 他道:“肯定是沈将军对皇上您有什么误解,皇上您这般真诚仁善的人,怎么会得罪沈将军呢,定是她还不够了解您,所以才跟君后说了这些话。”
沈琼花肯定就是太了解梁夏了,所以才防着她。 李钱性别对换一下,得出结论: 女人最了解女人在想什么。 看起来再文气的猪,也有拱白菜的本能。 梁夏微微点头,肯定了李钱的话,“我也这般觉得,沈将军对我太防备了。”
“你怎么知道我娘对你防备?”
沈君牧点了捻子,听到这话没忍住扭头看梁夏。
当然都是你说的啊。 梁夏视线落在沈君牧手上,怕信号弹炸开弹着他的脸,不由伸手,握着他腕子,引着他将手臂举高。 梁夏仰头看信号弹,沈君牧微微愣怔着看自己被梁夏握住的手腕。 “哔呦——啪!”最后一枚信号弹炸开,粉色的。 沈君牧的耳廓也是粉色的,他把手缩回来,总觉得梁夏的动作不妥,但哪里不妥他又说不出来,毕竟以前也没生人这么握过他的手腕。 虽然是隔着衣袖,没摸着皮肤。 他皱起白净的脸,憋了半天没憋出来确切的形容词来形容梁夏的举动,只得放弃。 “放完了?”
沈君牧抿了下唇,有些遗憾,“那我回去睡觉了。”
才三个,有点少。 沈君牧也想像别人家的小孩一样,肆意放烟花。 他从小就比姐姐们优秀,以至于有时候沈家人会忘了他年龄最小,也忘了他是个小男孩,也有贪玩好奇的时候。除了舞刀弄枪,他也曾羡慕过别人绣花放烟花。 要不是想放烟花,沈君牧刚才都不会跟梁夏出来。 他前脚刚答应他娘离梁夏远一点了,后脚就输给了三个信号弹…… “等你生辰时,我让陈妤果给你下一场烟花雨,”梁夏双手抄袖站在原地,语气认真,“这话,我当真只对你一人说过。”
沈君牧磨磨蹭蹭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扭过头跟梁夏说,“三月十五。”
梁夏眨巴眼睛,沈君牧腰背挺直,尽量用很严肃的语气,憋出几个字,“我生辰。”
说完红着一对耳朵,大步流星走开,全程没回头。 梁夏留下原地,嘴角抿出清浅笑意,如今已经一月了,留给陈妤果的时间不多了。 “让果子努力点,”梁夏黑心极了,“我家小爹爹还等着看烟花雨呢。”
梁夏揣着袖筒想,但这话不能跟陈妤果说的这么直白,要不然陈妤果定会戳着她的脑袋问她: 老娘浑身本事,就给你用在哄男人上吗? 梁夏眼睫煽动,要不拿陈妤松当借口? 到时候陈妤松春闱结果出来,若是考的好,就说烟花雨是用来给她庆祝的,要是考的不好,就说烟花雨是用来安慰她的。 反正是飞到天上的东西,陈妤松哪里能知道是送她的还是送沈君牧的。 梁夏面容舒展,觉得可行。 梁夏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回去睡觉。 沈君牧回到宫殿的时候,报春已经等在门口了,见他全须全尾的回来,不由松了口气。 许是他想多了,他刚才竟以为皇上看上他家小公子了呢。 单不说沈家重权在握,是新皇很好的拉拢对象,光说沈君牧的模样,就足够好看了,又是单纯好骗的性子,被人看上不算意外。 至于新皇娶旧后这种事情荒不荒唐,报春冷呵,皇家的荒唐事儿还少吗? 若梁夏真不管不顾起来,谁又拦得住她。 “小公子,”报春给他准备热水洗漱,边递热帕子擦脸,边不着痕迹地问,“您都皇上聊了些什么啊?”
沈君牧唔了一声,帕子盖着脸,没说生辰跟烟花的事情。 他自以为藏了个心眼,把要紧的事情瞒下来了,别的随便往外抖落,“她说让我留在宫中,她说以后她养我。”
“?!!!”
报春抽了口凉气,愣在原地。
听听,这话哪里像新皇对太、君、后说的话。 他问,“您怎么回的?”不会答应了吧! “她对好多人都说过这话,我就没回她,”沈君牧见报春脸色不对,不由坐直身体,“怎么了?”
报春左右看了一圈,见内殿之中只有他们主仆二人,才跟沈君牧轻声说道:“将军的意思是,登基大典之后寻个机会,跟新皇求个恩赦,这样您就能出宫了。”
“往后在家或是在边疆待上两三年,等风头过去,再重新给您说一门亲事嫁过去。”
如此沈君牧就不至于被困在后宫之中孤独终老。 他不仅才十六,还没正儿八经地嫁过人拜过堂,更没有孩子,住在后宫里,连个寄托都没有,跟囚在里面当和尚有什么区别。 沈琼花怎么舍得。 报春接过帕子,满脸担心,“您说她是不是提前知道了这事啊,今天才说让您别出宫。”
沈君牧楞住。 梁夏八百个心眼子,说不定真猜到了。 沈君牧抿紧唇,眼睫落下,脸上藏着心事。 报春一看他这表情,心里就突突跳。 他蹲下来仰视沈君牧,眼睛看着他的眼睛,柔声说,“小公子,您跟她还说了什么,我保证,不是要紧的事情就不告诉将军。”
报春自幼跟沈君牧一起长大,又比沈君牧大一岁,心里拿他当亲弟弟疼。 两人面上是主仆,其实更像兄弟。 报春母亲战死沙场,他是遗腹子,本来能领到朝廷每年的补贴,虽不富裕但好歹能糊口度日。 可沙场上死的人太多了,先皇昏庸糊涂,朝廷没有作为,导致他跟父亲过得艰难,险些活不下去。 后来是沈家人挨个找到他们,给予庇护让他们衣食无忧。 像报春这样的孩子还有很多,沈家全都倾尽全力帮扶。 报春本可以不用进沈府,但他想报沈家的恩情,所以分来照顾沈君牧。 人在一方面有所长,另一方面定有所短,这话用在沈君牧身上最合适。 他有学武的天赋,根骨绝佳,可性子单纯,不会那些弯弯绕绕,所以报春就不得不多思多虑一些,处处规范提醒沈君牧,免得被人抓住他的错处。 沈君牧犹豫了一瞬,像是做了错事的小孩,手指攥着衣袖,慢慢将生辰跟烟花的事情说给报春听。 “她说等我生辰,给我放烟花雨,”沈君牧眸光闪烁,很是心虚,“我怕她不知道是哪一天,就把生辰日告诉她了。”
他不该对梁夏这么没防备,这次她都没问,他就说了。 报春眨巴眼睛,还在等后续,“没别的了?”
“没别的了,”沈君牧顿住,“就这些。”
“这事不算什么,”报春松了口气,“她连养你都说出口了,给你整个烟花雨算得了什么。”
沈君牧垂下眼睫,慢吞吞应,“也是。”
可心里多少有点小失落。 他以为很大的事情,原来在报春这里不过是小事。 但梁夏也觉得烟花雨是大事,所以认认真真的跟他说了两遍呢! 沈君牧把这事藏下,没再说。 “您说,皇上是不是喜欢您啊?”
报春狐疑,“留您在宫里,又问您生辰。”
沈君牧摇头,“应该不喜欢。”
对于这方面他还是很肯定的。 他一脸认真,跟报春分析,“她都喊我父亲了,喊的挺认真的,怎么可能喜欢我。”
报春,“……” 报春只是笑笑,拍拍沈君牧的膝盖,“小公子说的对。”
沈君牧太干净了,那些“边喊继父边滚上床”的事情,不适合让他知道。 毕竟有些人就喜欢玩的花一些,更何况是陡然拥有权力的新皇呢。 权力可是会无形间放大人的欲望跟人性的恶。 “这事回头我说给将军听。”
报春道。
沈君牧见他起来,不由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抿唇昂脸看他,眼睛跟小狗似的,亮晶晶的。 报春笑,瞬间没了脾气,“我知道啦,只说她让您留皇宫的事情,不说您跟她出去放了信号弹,……也不说她要给您弄烟花雨,行了吧?”沈君牧这才露出轻松笑意,“嗯。”
“但是,您自己可千万别说漏嘴了。”
报春无奈叮嘱。
不然他想帮着瞒都瞒不住。 沈君牧,“……” 他、他尽量! 翌日,天晴。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总算在清晨时停下来。 四处洁白,天地一片茫然。 有大臣忍不住对着梁夏溜须拍马,“今日登基大典,上天便停了这雪,可见是个好兆头啊。”梁夏朝前方看山河,“是个好兆头。”
大雪今日注定会停,至于是她的好兆头还是宗室的好兆头,钦天监可没敢保证。 如果她死在昨晚,现在感慨好天气的人就该是梁佩了。 不过瑞雪兆丰年,开春这般大雪,今年定是个好年,粮食丰收,对百姓来说是件好事。 梁夏双手抄袖,左右看,李钱在她开口之前,便主动说道:“皇上,君后正在换衣服,稍后就到。”
梁夏眨巴眼睛,“李钱啊。”
她慢悠悠的调子,发出由衷感慨,“我真是越来越离不开你了。”
梁夏越看李钱越觉得满意,她前几日怎么会想着换了他呢? “这位置的确不适合小艾草,她就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李钱笑,“皇上谬赞了。”
他腹诽:你还能想什么,你想正经事的时候从来都是闷不吭声干大事,只有找沈君牧的时候,才这般左右看,可太好猜了。 梁夏的龙袍还没赶制出来,如今穿的是先皇的衣袍。 她个头高挑,倒也撑得起来。 穿着先皇的龙袍,守她守不住的山河。 “皇上。”
冯阮穿着深紫色官服,跟颗圆葡萄似的从远处“滚”过来。
“礼部已经准备妥当,大典随时可以开始。”大典的内容无外乎是祭祖,上香,祈祷上天降福,然后接受群臣正式跪拜。 这些之后,梁夏做为新皇,再对名义上的继父太君后沈君牧行礼。 毕竟梁夏生父窦氏还没进宫册封,如今宫中的太君后只有沈君牧一人。 香案旁边,群臣之上,沈君牧穿着宫服,身姿笔直姿态端正,静静地站在一旁。 梁夏上完香,转身面朝沈君牧,手背贴手心朝他行了一礼。 沈君牧抿唇,微微颔首还礼。 礼成,两人并肩而立,共同面朝群臣,接受叩拜。 两人没有半点年龄差,穿着颜色相近的衣服站在一起,很难让人不多想。 大典之后,启程回宫。 李钱回去的路上,坐在车辕那儿无聊,不由跟系统感慨: ‘不得不说,小皇上跟小太君后还挺般配的。’ 两人刚才并肩站在一起接受群臣跪拜的时候,简直像极了少年帝后该有的模样。 有种结发妻夫的感觉,怪养眼的。 李钱无意识磕了起来,有点上头。如果加上两人女皇的身份跟继父的身份,啧,更禁忌了。 系统见他越想越偏,不得不提醒他: [希望宿主记住我们是女帝养成系统,不是小爹文学系统。咱们的目标是梁夏的事业线,而不是感情线。] ‘……’ ‘对了,我上次完成任务,有没有相应的奖励啊。’ 办完差事总要给点赏赐吧。 [奖励:学习到了如何雷厉风行的处理宗室,以及如何拥有把控全场的能力。] 系统调皮,学着梁夏慢悠悠的调子,电子音清幽拉长: [李钱呐~] 李钱条件反射地坐直了:“……” [知识,将是你最好的补给~] 李钱目瞪口呆。 ‘就这?没了?’ 到底是他养成梁夏,还是梁夏教他怎么当皇上啊。 ‘再说我当年,哪有她这么多心眼子。’ 他登基时,也没娶后,更没有太后,那时只有他一人接受群臣跪拜。 后来当了皇上,各方势力总想把控拉拢他,于是有人提出了选后跟选妃。 那时李钱刚拥有权力啊,哪能看出这是陷阱,一听说天下美人随自己挑选,他瞬间被迷了眼。 当初他觉得美中不足唯一最遗憾不满的,是娶了一个不那么喜欢的皇后。 克己守礼一板一眼,像个教学的夫子,哪里像个温柔解意的妻子。 所以他不爱往皇后那里去。 可后来宫人叛变时,却是她推开他,被人一剑贯穿胸口。 大片鲜血像艳丽的牡丹花一样在她胸前绽开,她却笑着说,“我其实自幼便喜欢你……许是我不好,让你看不见我……” 马车前行,冷风迎面袭来,将李钱原本挂在嘴角的笑吹散,只剩年迈的皱纹痕迹。 他低头摆弄自己的拂尘,好半天才颤悠悠喘出一口气。 ‘系统,我上次完成任务,真没有奖励吗。’ 许是他难受的太明显了,系统正色道: [任务完成,可以获得两百积分,积分累积至一千,可消除亡国怨气进入轮回。] [若是中途兑换其他,则此次积分清零。] [积分难得,请宿主慎重选择。] 上次完成任务时,如果不是梁夏出手把李钱护在身后,他这会儿已经死了。可见任务难度多大,以及积分多难得。 李钱一愣,根本没在意后半句,只问: ‘当真有?’ [有。] 李钱眼睛都亮了起来,握着拂尘把柄的手控制不住的轻轻颤抖: ‘我、我那发妻属实可怜,能不能这辈子让她投个好人家,不受家族把控,能选择自己的自由,能被心爱之人……好好相待。’ 他亏欠的人太多了,如今能弥补一点是一点。 虽然可能来不及了,但他至少有这个心。 系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响起声音: [宿主李钱,代号1020,选择用两百积分兑换元莺莺投胎轮回,任务请求中……] [任务再次请求中……] 李钱茫然,怎么一直是请求中。 好久之后,系统才回应: [任务请求成功,两百积分扣除。] [积分清算,如今积分,零。] [请宿主再接再厉,争取早日完成任务,消除亡国怨气,进入轮回早日重生。] 李钱总算露出释然笑意: ‘好。’ 李钱当初刚登基,就有人建议他选后。 如今梁夏刚登基,就有人提议把窦氏接回宫,立东西两位太君后。 “这事总得跟我爹商量商量。”
梁夏回望水巷。 梁夏愁啊,她觉得她爹对于当太君后没有兴趣。 尤其是成了太君后,她蔡姐怎么办。 自古以来只听说过“尚皇子”的,可没听说过“尚太君后”的。 梁夏都没回宫就去找窦氏,行宫昨夜发生那么大的事情,她总得回去跟几人报个平安。 跟梁夏前后脚去望水巷的还有冯阮。 巧的是,两辆马车不是同刻出发,临近黄昏,却同时相逢在了巷子口。 “……” “……” 冯阮撩起车帘朝外看,另一辆马车里,露出梁夏那张文气白皙的脸。 冯阮眼皮突突跳动,勉强维持笑意,“皇上,好巧。”
“冯相啊,巧了。”
这可太巧了,之前李钱就说冯阮养了个外室,没想到居然是真的,还养在望水巷。 梁夏伸手戳李钱,朝他掌心向上抖落手指。 李钱秒懂,把腰上的袋子解开,开始往梁夏掌心里倒瓜子。 梁夏磕着瓜子看向冯阮,“冯相这是去哪儿啊?”
她脸上的好奇根本都不屑掩饰。 冯阮,“……” “呶。”
梁夏胳膊伸出车窗,把掌心里的瓜子朝冯阮递了递,恨不得就在这儿聊一会儿。
梁夏是这片巷子里长大的,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来哪户人家可疑,可见冯阮将人藏得多好。 “臣就不吃了,上火。”她上火可不是因为瓜子,而是因为梁夏。 冯阮散了朝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她,总觉得没好事。 上回出宫前遇见梁夏,结果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她就把梁佩得罪死了。 当时冯阮衣服都脱了,正准备进被窝睡觉,却被人从床上叫起来。大冬天的爬起来,她幽怨到恨不得替梁佩把梁夏弄死! 如今好不容易从行宫回来,她急着回去安抚可郎君,谁知又跟梁夏遇上。 她就不该选望水巷! 这地方克她。 昨夜兵部抓窦氏,结果吓着了她夫郎,今日又跟梁夏在巷子口相逢耽误时间,真是作孽啊。 “皇上也出宫。”
冯阮没回梁夏的问题,而是边跟梁夏这个顶头上峰虚假寒暄,边用眼神示意下人避开梁夏的马车,让她先行。
“对,我来看我爹。”梁夏看向冯阮,眼巴巴地好奇。
冯阮开始装傻,眯眯眼笑起来,白面馒头似的脸一团和气,恭恭敬敬,“原来太君后住在此处,当真是失礼。皇上既然有事,那您先行,待臣下次备了厚礼,再去拜访太君后。”她拱手行礼,“请”的姿态明显。 梁夏略感失落,本来她瓜子都掏出来了,想听点冯阮的八卦,回头还能说给沈君牧听。 可惜冯相八风不动,丝毫不给她嗑瓜子的机会。 梁夏落下车帘之前,想起什么,忽然问冯阮,“冯相娶夫了?”
冯阮眼皮垂着,颔首应,“是,夫郎王氏。”
“叫什么?”
梁夏看她。
冯阮回,“王珂。”王可的珂。 “好名字。”
梁夏点头,随后示意李钱赶车先行离开。
梁夏磕起瓜子。 她记得冯阮是在蔡甜下面那届中的状元,往后一路平步青云步步高升,做到了右相的位置。 她夫郎王氏是周边地区名门望族之子,不是京城人氏,是冯阮位及四品后,亲自上门求娶的。 可能不是京城人,人际交往不在京城里,导致王氏不爱应酬交际,再加上他性子冷,这么些年见过王氏的人屈指可数,连带着他那三岁的儿子也没在人前露过面。 李钱不太理解梁夏的意思,“您认识王珂?”“不认识,”梁夏表示,“我就随口一夸。”
“冯阮是朝堂,王珂是后宅,朝堂跟后宅的关系,就像是前厅跟后院一样,两者相连密不可分,这才形成一个家国天下,”梁夏温声道:“古话说家国不分,不是没有道理的。”
家跟国分不开,否则也不会有联姻的事情。 像兵部侍郎卢章,若不是顺着她夫郎的关系往深处查,谁能想到卢章跟宗室有关联呢。 还有些大臣面上干干净净,背地里借着夫郎交际四处敛财,或者大臣跟大臣之间碍于面子不好说的话,也是借着夫郎们的口说出来,毕竟有谁会怀疑后宅里的男子。 李钱茅塞顿开,“那后宫中……” “也是一样。”
梁夏不可能养这么多闲人,也不可能留那么多眼线,最后宫中,能住在里面的唯有她爹跟沈君牧两人罢了。 “王氏神秘,足以说明,冯相此人,”梁夏悠悠感慨,“有点秘密。”
李钱精神一震,梁夏这是怀疑冯阮? 如果李钱想要完成第二个任务,就需要梁夏把权力从冯阮手里收回到自己手里,如此才算顺利掌权。 李钱趁机给梁夏上眼药,“皇上啊,短短十几年时间就做到右相这个位置的人,何止有一点秘密。”
冯阮有大问题啊,手里肯定不干净。 只是这笑面狐狸圆滑的很,对外没露出半点尾巴,让人拿不到她的错处。 梁夏点头,瓜子分李钱一点,跟他一起磕,“也是。”
“皇上您打算怎么办?”
李钱好奇地看着她。
这小祖宗面软心狠,除了找沈君牧以外,别人是半分都别想从她脸上看出她在盘算什么。 梁夏磕瓜子,“不急不急。”朝臣也分清流跟权臣,她如今刚登基,还用得到冯阮。 梁夏的马车离开后,巷子口,冯府驾车的下人才低声朝车厢里问,“主子,还进去吗?”
皇上就在望水巷,若是被她发现可郎君的事情,很难说不会当作威胁主子的把柄。 毕竟里面那人,是主子此生最大的软肋。 “去。”
冯阮捏了捏眉心,“几日不见,我有些担心他。”
“是。”
望水巷从西往东数第五家,家里此时又闹了起来。 可郎君捏着帕子坐在堂屋门口嘤嘤呜呜地哭,“冯阮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她是不是有了新欢?”
“怪不得王氏平时对我不管不问,昨夜却突然发难,他是不是觉得冯阮厌弃了我,所以就琢磨着趁机除掉我?”
“好生狠毒的男人,嘴上说着跟冯阮不过是虚假妻夫,实际上还是喜欢着她。”
绿萝不敢说话,可郎君性子敏感,人又多疑,一句普普通通的话,他都能揣摩出几百种意思。 绿萝越不说话,可郎君越是怀疑。 他含水的眸子睨了眼绿萝,冷不丁开口,“这个月月中,冯阮身上有胭脂水粉的味道。很淡,但我还是闻到了。”
绿萝陡然眼皮跳动,呼吸顿时就是一紧,死死压制着表情,这才没露出一丝异样。 绿萝声音如常,道:“怎么可能,冯相不是这样的人,许是您闻错了呢,或者是王氏身上的胭脂味?”
“不可能。”
肯定的语气。
可郎君吐字清晰,哭都影响不了他分析,边抹着眼泪边道:“我从来不用胭脂,王氏更是不会使用这么低贱劣质的水粉。”他咬牙切齿,“低贱劣质”四个字好像不是在骂胭脂,而是在骂某个人。 某个花街柳巷里出来的残花败柳。 这样低贱的货色,还敢跟他抢女人! 可郎君看着柔弱,可在冯阮的事情上是寸步不让,否则他也不会顶着王氏正君的压力,心甘情愿给冯阮当这么些年的外室。 哪怕她让自己喝避孕的汤药,哪怕她不让他怀上冯家的骨肉,他都无怨无悔,还不是因为喜欢冯阮。 可郎君泪如泉涌,越想越难过,好像被全世界抛弃了一般,宛如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咪。 他这么喜欢冯阮,还不是因为在他最绝望无助的时候,是冯阮朝他伸出一只干净的手,将他从满是泥泞污秽的地上扶起来。 “若是寻常时候,她回来定是先来看我,如今迟迟未归,还说不是有了新欢。”
可郎君闹起来,又要寻剪子抵脖子,“既然冯阮不爱我了,既然她不需要我了,那我还活着做什么,不如死了算了。”
“等她想起我时,给我卷上席子好好埋上,也算全了我俩这些年日日夜夜抵死缠绵的情分。”
绿萝,“……” 绿萝都快哭了,可郎君最近情绪不稳,动不动就闹一出,他有些招架不住。 “冯相肯定是路上耽误了,昨夜大雪今日路难行,这才来得慢了些。”
绿萝去夺可郎君手里的剪刀。
心道乖乖,昨天晚上那把他才扔出去,怎么今日又多了一把,他到底藏了多少剪子! 可郎君也就做做样子,没想真死,绿萝来抢他就顺势松了手。 “你到底是我的人还是她的人,怎么处处向着她说话。”可郎君帕子贴了贴脸,声音委委屈屈。
绿萝分明是买来伺候他的小侍,如今竟敢帮外面的小蹄子瞒他了。 “我当然是您的人了!”绿萝这话说的可不假。
绿萝把剪子收起来,安抚可郎君,“您放宽心,冯相最是疼爱您了。她从始至终就只有您一个人,哪里会有别的男子呢。”“休要哄我。”
可郎君不信,前后王氏,后有涂劣质胭脂的小蹄子。
冯阮身边的莺莺燕燕,可不止他一个。 可郎君用帕子遮住眼睛,心道这些人别落在他手里,不然莫要怪他心狠手辣。 绿萝不敢再说,怕激了他的情绪,还好他慢慢听到外面的马车声响,顿时高兴起来。 绿萝整个人宛如即将出笼的鸟一般,心想可算快解脱了。 “郎君,冯相回来啦!”可郎君泪水还挂在腮上,狐疑着问,“当真?”
绿萝小跑出去开门,果然是冯府的马车。 他扭头朝后,示意可郎君看,“您瞧。”
可郎君赶紧掐了两把大腿,身上一痛,本来都快擦干净的眼泪再次涌出来。 他委委屈屈站在门口,含着泪看向冯阮。 见他这副模样,冯阮心里一紧,下车的时候差点踩着自己的衣摆,踉跄了两步走过来,顾不得自己,双手扶着可郎君,上上下下打量,语气担心,“怎么了,怎么哭了?”
“呜呜,你可回来了呜呜,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可郎君就跟那受惊的猫儿似的,缩在冯阮怀里呜咽着哭,娇弱柔软,惹人怜惜。 他边哭边诉委屈,“昨夜你不在,王氏就让兵部的人寻了理由过来拿我,那声势阵仗格外大,知道的是我从了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犯了法。”
“亏得你留了人,否则今日你我便天人永隔了。”
他跟冯阮道,“我不过就是喜欢你罢了,又不跟他争什么,他做什么这么喊打喊杀,吓死个人了。”
冯阮心里清清楚楚,昨夜哪有什么王氏拿人,分明是宗室谋反想捉住窦氏要挟梁夏罢了。 不过可郎君就是这个胆子,半点风吹草动都要害怕担心,与其费尽口舌跟他解释,还不如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乖乖受委屈了,王氏这事做的属实过分,”冯阮揽着可郎君,很是享受他小猫依人的模样,美滋滋的哄,“我回去便说他。”
可郎君上眼药成功,心里这才满意。 “我瞧着你怎么瘦了,腕上这玉镯都显得宽松了很多,”冯阮大手一挥,“让珍宝阁送些新的过来,给我宝贝随意挑选,如何?”
这话可真是说到了可郎君心坎儿里。 可郎君面上哼哼唧唧,“人家又不是图你东西,还不是图你这个人。”
他娇娇软软的,磨人的很,可冯阮就是喜欢。 冯阮笑着用掌根擦他脸上的泪,“好了好了,你的心意我自然知道。”
“没事了,我回来就没事了。”
她双手捧着可郎君的脸,他纤密的眼睫挂着泪,扁着嘴红着鼻子,楚楚可怜,委屈坏了。 冯阮一阵心软,这会儿哪里像个右相,全然像个十几岁的丫头,笨拙地哄着自己的心上人,“不哭了,哭多了可就不好看了。”
一听说不好看,可郎君立马收住眼泪,多一滴都不掉了。 他就靠着美色把住冯阮,要是他不好看了,且不说冯阮会回到王氏身边,单就说保不准会有年轻貌美的乘隙而入。 “那现在呢?”
可郎君昂着脸问冯阮。
冯阮笑,“现在就特别好看。”可郎君别别扭扭,哼哼唧唧,手指勾着冯阮的腰带,含含糊糊问,“跟别人比起来呢?”
冯阮装傻,“哪有什么别人,我就只有你一个。”
可郎君抿了抿唇,明显不满意这个回答。 冯阮余光抽空看了眼绿萝,绿萝悄悄地冲她比了个“三”的手势。 冯阮收回目光,揉着肚子,“宝贝还有饭吗,我急着回来见你,都没来得及吃晚饭,这会儿可饿死了。”
可郎君这才抿唇笑起来,被水洗过的眸子清亮干净,颇为骄傲,“那你坐着,我去给你做饭。”
“你啊你,少了我可怎么办,谁家的公子像我这般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
他夸自己的同时,还不忘了拉踩王氏跟小蹄子。 可郎君觉得冯阮养着他,图的就是来到他这里有家的烟火气,所以可郎君学会了烧菜,厨艺虽然不行,但每次冯阮都是闭眼吹。 只不过次次吃完,冯阮都要拉上两天肚子。 等可郎君的身影消失在灶房里,冯阮脸上的笑才淡下来。 她坐在可郎君刚才坐过的凳子上,垂着眼淡声问绿萝,“怎么回事?”
绿萝恭恭敬敬,如实说道:“郎君说从您身上闻到了劣质水粉的味道,应当是珂公子的。”
冯阮一怔。 “郎君明显从月中便存了疑心,只是一直没说,加上昨晚受到惊吓,夜里一直睡得不安稳。”
冯阮眉心紧皱,“稳定神魂的汤药喝了吗?”
“喝了,”绿萝道:“您在的时候,就以‘避子汤’的名义喂。您不在,我就说是补身子的参汤。他都喝了,可依旧这般。”
如果稳定神魂的汤药没了作用,那只能是可郎君的病情加重了。 偏偏可郎君跟王氏又不同,王氏矜贵高傲,打死都不会问她外室的事情。 但可郎君小气善妒又很作,被他嗅到胭脂味,定会在心里反反复复琢磨很多遍。 大意了。 先皇去世加上找到小太女,朝堂上的事情混乱起来,导致她那天忘了换衣服,残留的一点味道,竟是被可郎君闻到。 冯阮想起什么,问,“周小神医的下落还是没有消息吗?”
这位小神医医术了得,就是行踪不定。 绿萝皱眉摇头,“没有。”
“继续找。”
“是。”
两人在外面说话,突然听到灶房里有碗被打碎的声音。 冯阮脸色一变,瞬间冲进去。 灶房里,模样清俊好看的男子蹲在地上,手里拿着破碎的碗片,怯生生抬眼看冯阮,巴掌大的小脸,干净白皙,因仰视抬头的动作,更显左眼眼尾的红痣楚楚动人。 冯阮抽了口气。 她本来是抬手要扶他的,如今见他这个模样,心里有所感应,把手收了回去。 “对不起,我笨手笨脚,打碎了碗。”
他一开口,声音语气都带着股深入骨子里的自卑怯意,视线只敢落在冯阮的衣摆上,连眼睛都不敢跟冯阮对视。 绿萝立马反应过来,上前扶起男子,柔声说,“珂公子没事的,这些事情都交给我来,我叫白檀,您有事直接吩咐我就是。”
冯阮端起自己的人设,走到外面,站在门口。 珂公子一步三回头,慢慢从灶房里挪出来,朝冯阮福礼,声音轻到听不清,“冯相。”
珂公子是冯阮从烟花柳巷里赎出来的,对她是本能的自卑,想接近想触碰,又觉得自己这般肮脏破碎的身子,不配碰她,只得这般下人不像下人,外室不像外室的跟在她身边,当个小侍。 可他连小侍的活都干不好。 珂公子低着头,木桩一般立在冯阮身侧,边偷偷思考这是哪儿,边在想冯阮是不是生他气了。 “饿了吧?”
冯阮没怪他,甚至低头挽袖子,声音温和,带着无限耐心,“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每次珂公子出来,冯阮都要下厨给他做饭。 唯有这样,珂公子才觉得冯阮是真的喜欢他,才放弃那般高高在上的身份,只为他洗手做羹汤。 他在她心里,跟别人不同。仅这份不同,就能让珂公子偷偷开心很久。 珂公子果真眼睛亮晶晶的,眼尾偷偷看冯阮,“都、都行。”
冯阮不管做什么,他都喜欢吃。 “那你坐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给你炒两个菜。”
好在冯阮在各个世界间来回,什么身份都扮演过,炒菜不在话下。 她的厨艺,可比可郎君好太多了。 冯阮让绿萝出去照顾珂公子,自己在灶房里忙活。 跟炒菜比起来,冯阮更担心夫郎的病情。 她夫郎在这个世界,似乎有多重人格,目前出现的就已经有三个了。 清冷矜贵的正君王氏,嘴硬傲娇不服软,要的是名分跟地位。 娇软粘人的作精外室可郎君,敏感多疑又善妒,用金银玉器便能哄好。 最后便是一个月都不一定出现一次的珂公子,自卑怯懦却听话,只要给他做顿饭就行。 这便是冯阮藏着夫郎不让外人知道的原因,否则只要见过三人中的其中两个,就会有人诧异: 为何他们长得都一样。 一样的长相,不同的人格。每一个人格都有他逻辑自洽的身世跟经历。 冯阮忽然想起什么,在灶房里喊绿萝,“去把我埋在院子里的好酒取出来,我晚上跟珂公子喝两杯。”
她对她夫郎的病情接受良好,有时候甚至会享受其中。 冯阮才想到,她跟珂公子名义上只是“恩人”的关系,还没跟这个人格圆房呢。 正好今夜借着酒跟菜,把正事办了。 外头的珂公子听懂冯阮话里的意思,脸蛋瞬间就红了起来,脚尖蹭地,羞到抬不起头。 他一害羞,闹得冯阮都跟着不好意思。 老妻老夫了,这么一搞,还怪刺激的。 院子里埋了好几坛好酒,价值千金。 开饭前,冯阮虽然不情不愿,但傍晚都碰见了,最后还是让人抱了两坛酒,给梁夏送去。 谁让她倒霉,跟上司她爹住同一片巷子呢。 冯阮决定搬家,这地方属实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