寤寐(1 / 1)

秋湖便又引他去楼下花厅:“下面饭菜也都摆好了,请贵客们移步去喝点热汤,暖暖身子。”

  谢翊起身下去,看了眼一旁伺候叫冬海的小厮,这童儿与秋湖年岁相仿,却始终一言不发,倒与这个多话机灵的秋湖相映成趣。

  花厅很是通透,仍然是镶嵌着大块绿色琉璃的长窗,全套黑漆嵌螺钿家具,琉璃绿花瓶上插着花枝。许莼站在花厅门边,亲自替他打了帘,脸上仍然有些拘谨:“贺兰公子请上座,粗粗几道菜,不知道合您口味不。”

  圆桌上摆着好些菜式,都热腾腾分量很足,一看就是殷实之家,谢翊平日并不太重视这些口腹之欲,此刻闻到香味竟然也觉得有些饿了。他安然走了过去坐在上首,许莼陪在下首,两个护卫并不敢坐,谢翊命他们道:“坐罢,盛情难却,不要辜负了主人的煞费苦心。”

  许莼知道他意有所指,面色微微发红,伸手替谢翊倒茶,一句话不敢说。

  只看到之前那婆子挽着袖子端着一浅瓦缸上来放在正中央,揭开盖子,香味喷鼻,赫然是一大盅瓦罐鳆鱼,一眼看去只看到鲜嫩金黄的玉粟米粒浸泡在汤汁里犹如一粒粒饱满的珍珠,鲜亮醇厚,汤汁浓稠,里头一只一只的鳆鱼个头极大,竟是贡品都未必有这品相好。

  婆子满脸含笑介绍道:“用的鸡汤和苞米入味,苞米棒子嫩着呢,掰了好些时间,味道清甜得很!这儿还有椒盐焗好的蚕豆,粗盐烤的螃蟹,豌豆尖儿和千张、豆腐滚了鸡汤,烤笋尖,韭菜炒河虾,红烧牛尾,都是老婆子仔细做的,干净得很。客人们慢慢吃,有什么只管吩咐老婆子,我在厨房候着。”

  另外一边又一个之前没见过的青衣童子端着酒壶酒杯进来,许莼问谢翊:“刚刚淋了雨,恐有寒气,我让人烫了酒来,是枸杞桑葚酒,偏甜的,今年才酿的,喝一点吗?”

  谢翊微微点头:“可以喝三杯。”

  那童子便上来倒酒,只看到那酒浆倒出来在玉白酒杯内呈深红色,晶莹浓稠,酒香浓郁醇厚,果然不俗。谢翊微微含了一口尝在嘴里,却看着那童子问道:“这童子叫春溪了?”

许莼一怔,那青衣童子裂开嘴笑了:“公子,小的叫夏潮。”

  谢翊微微点头:“秋湖管衣服,冬海管笔墨,想来你就是管饮食了?”

  夏潮嘻嘻笑了:“是的。”

  谢翊饶有兴致问他:“既是管饮食,想来年岁虽小,在饮食上倒有些特长了?”

  夏潮目光灵动,看了眼许莼,没说话,许莼低声道:“他舌头灵敏。”

  谢翊微一点头,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含笑着低头看面前盛上来的深碗里四只饱满的半透明的馄饨,拿起勺子捞起来慢慢吃了,才问许莼:“是肉燕?”

  许莼道:“是。”

  谢翊又捡了只鳆鱼尝了尝,果然丰腴细嫩,醇和汁鲜,他慢慢开始吃着,举止优美,姿态也毫不拘泥,许莼只觉得赏心悦目,根本食不知味,只时不时悄悄看一眼谢翊。

  谢翊对那双猫儿眼实在是印象深刻,看他总是偷眼看自己,也不在意,只慢慢用过了,将筷子一放,许莼连忙给他倒了杯茶,谢翊喝了口只觉得口感甘甜醇厚,问:“这是什么茶?”

  许莼道:“是金线莲茶。”

  谢翊不太了解,看了眼夏潮,夏潮机灵,连忙上前解释道:“这金线莲却是闽地一代珍稀药茶,只有深山老林才长着的,很是名贵,又是十分滋补养生,清热凉血、驱风去湿、止痛镇咳……能治百病呢!”

  谢翊微一点头,却是知道这是前朝贡品,他虽不热衷于此,却也知道太后十分喜爱这个金线莲,每年进贡来的金线莲,都送往太后宫里去了。

  许莼轻声道:“调了几滴槐花蜜,怕您喝不惯。”

他又喝了一杯酒后,借着酒力壮胆道:“我母亲的诰命,是贺兰公子从中斡旋吧?还没有多谢公子……”

  谢翊看着他道:“你打算怎么谢我?”

  许莼被他一双寒潭秋水一般的眼睛扫过,口中干哑:“公子若有什么事我能帮得上的,请您只管驱策……”

  谢翊笑了声:“不必,我已收了酬劳,且酬劳不低,十万两银子,可通神矣,何况是一个令堂原本就该有的诰命?”

  许莼面色涌上了晕红:“是我不孝,家里……没人替母亲请封,母亲出身商贾之家,朝中并无故旧,无人从中斡旋,此次多谢公子助力。上次您教训我的话,我也听着了,并没有再去风月之地……”

  他结结巴巴,浑然不知自己再说什么,只是细碎说着,好在谢翊也并没有和上次那般轻蔑地拒绝,而只是拿了那杯茶慢慢喝着。

  看许莼只喝了一杯酒,星眼微饧,腮边也涌了些赤红,便知道这少年其实并不擅饮,大概是,却也不揭穿,只放了茶杯,看了眼窗外,雨已停了。

  许莼看他看窗外,便也知道雨停了,贵客也留不住了,心里越发舍不得,低声道:“想来贺兰公子有事在身,我命人给您和两位尊从备了琥珀油衣,以备不时之需。”

  谢翊微微点头:“多谢。”

便也起身,果然看到春夏两个小厮又捧着黄色的琥珀雨裳过来,这是绸缎衣料用桐油多次刷上做成了一口钟的氅衣式样,表面犹如琥珀一般的油光色泽,是极轻便也很是昂贵的雨裳。他知道许莼豪富,却也不推拒,只披上了那雨裳,看马也都细心被喂过梳理过鬃毛了,心里暗自点头知道这家奴仆果然极干练,翻身上了马,点头与许莼作别。

  许莼很是恋恋不舍,心头回味那匆匆一聚,此一别,下次再会渺茫,只在心中反复咀嚼对方神态举止,辗转反侧,寤寐思之。

  这后劲竟如酩酊大醉,数日不醒,就连柳升再找他出去耍,他也怏怏不乐,柳升又一连给他推荐了好些个年长体贴又会照顾人的男倌,许莼却坚辞了。柳升暗自称奇,笑道:“料不到小公爷这是洗心革面了,既不愿去那风尘地方厮混,那不如我给你找几个斯文俊俏少年子弟,也是好南风的,两厢情愿,小公爷这般样貌这般家世,断无人会拒的。”

  许莼仍是摇头,只拣些奇巧新戏看了,心中却只想着:从前读诗读到曾经沧海难为水只不解,竟是我无知了,却原来是这般光景,见了那人,再见旁人,任再如何,比起那人,真如黄土一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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