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会(1 / 1)

落日熔金,湖光潋滟,水上密布的楼船都沐浴在橙色暮光中。

  “说好了,若是和上次那些一般的!我可是一样要打发走的哈!”

  许莼穿着件杏色圆领袍,慢悠悠摇着扇子,眉目张扬,花船一侧橘红色的晚霞照过来,映得他脸上肌肤如通透羊脂软玉。

  许小公爷天生一双猫儿眼,眼大睛黄,睫长而密,眸色在暮色下仿似琥珀,与他同行的柳升心里微微一晃神,被他那夕阳下衬得分外璀璨晶亮的眼眸给慑了慑心神。心里不由暗忖,到底谁占了便宜还真不好说,花柳行当中,若是有些名气的姑娘们,遇上第一次长得又好的童男子,那是反过来还要给些彩头的……

  许莼转头看他正发呆,皱了眉头拢起扇子拍了下他肩膀:“干嘛呢?该不会还真的是上次那一群油头粉面的吧!”

  柳升这才回过神来接上话头:“我的小公爷!要说还有谁比你更挑剔更难伺候呢!那些全都是南风院最好的了,你看不上,然后我把戏园子里一等一的武生也给你挑了,你还是看不上,您说说!”

  “半年前就开始为你相看,你说要好看的,给你选了南风院最好的清官儿,能诗善画,结果你嫌人家脂粉气浓,娇滴滴,像女娘。还嫌人家年龄太小太任性不想哄;好吧不要太小的脾气不好哄,那就给你挑了几个戏园最好的武生,年长些都二十多,善解人意又体贴会照顾人,你又嫌弃人家没气节太卑微,不是说这个孔武有力油头粉面,就是说伺候得不好……”

  “有些我看着一等一完美了,你看一眼就不要,你说说,小公爷,今儿这一个若是还不能,那我可也是黔驴技穷了!”

  许莼道:“不合眼缘啊。”

他嘀咕着,微微有些心虚,但却又坚定初心,这可是第一次!必得完美无缺!

  柳升道:“放心吧,我觉得这次肯定能成。”

  许莼将信将疑:“就你说的那什么四公子之一?不是那种面若敷粉貌如好女的吧,前朝可爱吹捧这种什么貌若潘安态如西子的……”

  柳升道:“贺兰将军听说过吗?武将世家,触怒了太后娘家,全家抄家流放,成年男丁全斩了。这一位贺兰公子当时未满十二岁,据说是被仇家刻意折辱,硬是逼着将他充入教坊入了贱籍,命他做了男倌。后来太后失势,他年岁也大了,开了家南风院,极少接客了,这要不是你非要挑个年长温柔体贴有经验的,我砸了大价钱,才请了他出来陪公爷。”

  许莼道:“多少岁?”

  柳升道:“二十八,但身材和相貌都极好的,再说你也喜欢年长的不是?我见过他蹴鞠,骑射,非常精彩,那叫一个气宇轩昂,又是能武能文,写得一手好字,气度高华,才华横溢,正是君子如玉,翩翩浊世一佳公子!可惜命运多舛,无端被折辱。”

  许莼有些恻然,然而却又奇怪:“如今太后不是都称病在宫中,丁家已倒了,他还不能脱了贱籍吗?”

  柳升摇头:“这世上,大多锦上添花的多,贺兰全家抄斩,昔日听说连军中的故旧同党都一起问罪了。如今哪里还会有人去帮他,太后娘家虽然倒了,太后可是当今圣上的亲母亲。无端端谁会去替他翻案——再说了,人已陷在风流行当着许多年了,哪里还洗得干净。”

  许莼想了下:“怪可怜的,要不我给京兆府递个帖子,替他脱籍吧,至于今晚,就算了。这种事情,总要两厢情愿,他既一开始就不是此道中人,何必勉强。”

  柳升怪叫了声:“我的少爷啊,你这犯什么慈悲心啊,你这是想要找个有经验的试一试,又不是要长长久久。我可是千辛万苦才找到这么个合适的,再说人家要是不愿意就不会应了……”

  柳升忽然想起什么,看他脸色:“我说,你该不会是怕吧,不然每次给你找什么人,你都能挑出个不合适来,你这都快能赶上选妃了!”

  许莼:“……”

  他面红耳赤道:“看你嘴上胡沁什么?我怕?我会怕?你等着!”

  柳升看出他色厉内荏来,嘿嘿笑着:“罢了,这一个你若还看不上,我绝不再荐了,你只管等着你那天降缘分吧。”

  他和柳升进了花船上的客厅里,几个唇红齿白的青衣童儿上来给他们倒茶:“两位少爷请稍等,我们家公子临时有位贵客要陪,因着事出突然,还请两位公子且坐坐,他换件衣服就来。”

  柳升悄悄对许莼耳语:“但凡有些身价的,都喜欢吊吊胃口拿拿架子,不妨事的,这位贺兰公子,是真的值得。”

  船上花厅敞轩都开着窗,能一眼看到外边淼淼河水。正是九月的天气,秋高气爽,外边带着河水气息的风缓缓吹进来,暮色已深,淮水之上,风里隐隐传来丝竹声和笑语声。

  这是金粉河上最负盛名的销金地,风流旖旎,艳名远扬。

  许莼闷闷倒了杯茶,柳升看他面色兴致不太高,问道:“今儿又是怎么了?家里人不许你出来?”

  许莼道:“哪能呢,我爹才懒得管我,你还不知道么,前儿又纳了一个美妾在家,还修了个园子,天天在园子里吃喝玩乐呢。家里乌烟瘴气的,祖母也不管他,回家就心烦,还不如在外边自在。”

  柳升道:“国公爷真是……你家这庶子庶女一堆一堆和养猪似的,你也不担心。”

  许莼并不想深谈:“担心什么,庶子又不能承爵,他越是这样名声在外,越不会有贵女进府,都是些卑贱出身的妾室,半奴半仆的。”

  柳升摇头:“别的不说,你那个庶兄,早早中了举,还才名在外的,明年春闱,你就不怕他一举得官?”

  许莼道:“他生母是祖母的丫鬟,又早就没了,本来就没有承爵的希望,能考科举,也是一条出路。”

  柳升叹道:“罢了,知道令堂心善宽和,但有时候这贤名,不如实在的,也罢了。”

  许莼心里不知为何,却有些憋闷,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花船漂在水上,十里金粉河,丝竹声波光倒映着无数的灯光,纸醉金迷。

  许莼看到远处夕阳已渐渐落下去了,却仍然露出一点点橙红色的光,抬头看了下楼船上更高处,似乎风景更好一些,正有些气闷,便沿着楼船的楼梯往上走了几步。

  才走了几步,忽然就被人拦住了:“客人请留步。”

  许莼一怔抬头,一眼便看到了楼船最上方的栏杆上,一个高挑修长披着鹤氅的青年公子听到了声音也刚刚转头看过来,四目相对,许莼忽然愣住了。

  许莼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双看尽千帆的眼睛,静如冰湖,深如寒潭,寂如飞灰……夕阳之下,那个男子神容寥落,冷漠、厌倦,然而却无遮那一身的清华高贵。

  许莼想起小时候回乡,江心沙洲上落满了雪,有飞倦的白鹭,茕茕孑立,漠漠江湖,长风吹过寂寂寒洲,美得惊心动魄。

  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许莼只感觉到自己的心仿佛被鸟爪按了一下,飞鸿泥爪,却刻骨铭心。他听到了自己的心在急速的跳动着,想起柳升刚才介绍的,忍不住开口询问:“贺兰公子?”

  护卫上来拦他,这护卫甚是高大,但许莼却不由自主看着那个青年公子,许是他眼里的渴慕之情太过明显,那贵公子挥了挥手,护卫低头退下,许莼走了上去。

  楼船顶层晚风鼓荡,走近以后,那男子的容貌越发清晰,他锐利目光从上往下只淡淡扫了他一眼,许莼觉得自己从头发丝到心肝肺胆,都被他看透了。

  他口干舌燥,只听到自己激荡的心跳声:“对不起……我唐突了……您长得真好看……”太出他的意外了,他总算知道什么叫一见钟情,一眼就喜欢上了他。

  青年公子居高临下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神情并不怎么倨傲,语气也很淡,但许莼偏偏就感觉到他是傲气的,他又真心实意觉得对方这样的姿容神魂,是有傲气的资格的,他一边心里品着对方的声音,一边低声道:“许莼,言午许,莼菜的莼,我是靖国公府上的……”

  青年公子似乎回忆了下,眼上露出了个讥诮的笑容:“靖国公府上啊,护国贵勋重臣的后人,该当也是肱股栋梁之才,如何流连在此风月之地,行轻佻之事?”

  许莼不觉有些自惭形秽,讷讷道:“我一向并不总如此,只是……只是想确认一下。”

  青年公子仿佛很是好奇:“确认什么?”

  许莼脸上已仿佛烧起来一般:“确认……我是不是真的喜欢男子,我就是试一试。”

声音微不可闻。

  青年公子没想到忽然听到这么一句直白又实在有些俗气的大实话,慢慢道:“试一试?

  许莼感觉到了难以抵挡的压迫感和威慑感,嗫嚅却很无力地辩解:“但是见到你,我觉得不用试了。”

  青年公子眉毛微微挑起:“哦?”

  许莼希望还能挽回一点点自己的形象:“可能我不一定喜欢男子,但我一定喜欢你。”

他一时竟然找不出什么词语来形容面前这男子的风姿,他只知道他一眼就确认,他喜欢他,每一处。一向不靠谱的柳升竟然靠谱了一次,他忽然心里有了一点信心,既然邀请了他,那就是,愿意的吧?

  他满心都是期待和热切看向那个容止出众的翩翩公子。

  青年公子笑了声,慢慢道:“我可从来不需要人喜欢。”

他只需要别人畏他就足够了。

  他脸上表情仍然很是漠然,声音里也没有讥诮,但许莼就是听出了那种居高临下的轻蔑。

  许莼面红耳赤,讷讷说不出话来,却仍然苟延残喘地抱着一丝希望,柳升不是说他们都要拿拿架子的吗?这样姿容如明月,风度如霜雪的人,他是很愿意哄他展颜一笑的。

  他鼓足勇气尽力争取:“我能请您喝个茶吗?”

  “不。”

薄薄的嘴唇吐出了冰冷的话:“脏。”

  许莼仿佛被锤子重击了一下,往后退了两步,羞耻之心几乎冲破了心,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卑微污秽,仿佛低到了尘土里。几乎恨不得钻入地里,眼睛不由自主垂下,看着船上甲板斑斓的木板面,脑子里一片糊涂,竟不知要说什么。

  男子看着面前许小公爷原本滴血一般的面皮倏然褪色,变成了惨白,之前那晶亮的猫儿眼也不再敢看他,嘴唇微微发抖。他有些意外,见惯了朝廷重臣们互相攻讦,面皮平静下的刀光剑影,他只觉得跟前这少年郎的面皮似乎薄了些,缓缓道:“退下吧,不要再来了。”

还知羞耻,尚且还有可取之处。

  许莼一言不发,只匆匆做了个揖,狼狈地转头,仿佛逃离一般一路逃下了花船下,甚至顾不上还在船上的柳升,直接几步越过踏板,跳上岸,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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