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42中下(1 / 1)

盐州城只有两万来人口,城子也筑得紧凑,却在西城有一个颇为开敞的市坊。坊中的牛马市是占地最广的,蕃胡多,牛马多——物以稀为贵,在这地牛马的价钱就要比京畿贱上许多,因此往来贩卖十分繁盛。王重荣除了司兵参军这一职事外,还兼了一个九品的市令,所以一入了市坊门,几个市吏以及在市中揩油抹嘴的无赖子弟便都过来伺候了。王重荣由这厮们捧着往各店肆巡看,到一处便宣言道:“下月家尊六十寿节,所需各物,宅中一时没想到的,都可自行送来!指着要的,到时不见物,我得活吃人!”

商贾们流矢应了,有的也就真过来说主意,都吃王蕴一膀子撞了开去。

到了牛马市,蕃汉牙子都流矢抛下买卖过来应承。王重荣一边挨着栏厩看马一边发问,看问了半圈,便指着一栏牛马问主人是谁。一个牙子便出来道:“四大人,主人便是衙中拓跋军爷的族人拓跋拔延的!”

王重荣道:“卖了多少?他人何在?”

牙子道:“谈了些,都未画押!一行都往蕃汉楼吃酒去了,不然岂不是死罪?”

说完,又道:“四大人可有相中的?相中了时只管牵了去!”

王重荣道:“你如何知我要马?”

牙子赔着笑说道:“拓跋军爷便过来选了一匹方头大眼的雪花马。小人猜四大人还是要一匹火炭毛色的!”

王重荣笑了下,道:“倒记起一件事来,上次河中府一个姓陶的马贩经你手买了十来匹马,到了河中,死剩下了四匹。这事莫不是你使了手段?”

牙子一听跪在地上道:“四大人,这话可是哪儿来的?小人一向本分,粉毛瞒病的事何曾干过的?大人莫不是记差了?”

这厮还要辩说,王重荣对王蕴使了眼:“与我拽到市坊口!来人,牛马市闭市三日,所有牲口封栏,一蹄一口不许卖出!”

众人哗然,却也不敢多咋声,都随着往市坊口去看究竟。

才到市坊门口,宅里便寻了过来,说是来了好些问病的蕃人豪长,定要到榻前参拜,他二哥(王重简)吃缠得恼了,拳头也攥了起来。王重荣挥了去,他二哥这拳头能挥出去时便也不是他二哥了,缠着吧,有便宜的时节!对众扬了扬手,嚷道:“此人伙同买主欺售病马,为人所讼,鞫问不款,反归咎市曹,实是可杀!”

待马牙子头在地上磕出坑来,王重荣才又道:“念在此人尚有知惧之心,免却死罪,杖五十,再追其赃!”

市吏持杖要打。王重荣扬了颌,王蕴便过去夺了杖,四叔这是要他下狠手,虽然他不知道用意是什,也觉着眼下不合另生事体,可是四叔的性子他是熟知的,既不敢问,也不敢不从,更不敢几杖便将人打杀了,缓了些气力,打到了第五十杖,牙子唤不出来了,口鼻流血不止,是没得可活了。

锁了市,王重荣才上了马,到了宅门口,便听到他二哥在恼声相斥,王蕴嚷一声,那些蕃酋流矢迎下阶来。王重简一见面恼嚷道:“宅里是又病又生孩,这厮们还直管死缠,真个气煞人!”

众蕃人便道:“四郎君,我等岂是歪心?”

王重荣冷声道:“是不是歪心,得剖出来才知道!回罢,薅恼什的?好了自在衙中坐着,没了自有地与你们吊哭!”

一个道:“四郎君,刺史公的病究竟怎的了?满城都是风言,有说好了,有说重了,也有说没了!一城人心里都不安稳,若能往榻前问问,出来也好撕那歪心的嘴!”

王董荣道:“再歪缠我便先撕了你等的嘴!”

众豪长都是知道王铁条的,只得退了出去。

别驾王承颜却还坐在那里(注:别驾位在刺史之下),王重简嗔道:“我唤公来帮嘴,公却咬着舌,是什道理来?”

王承颜道:“二郎君、四郎君,众人所忧,吾岂能不忧?”

王重荣道:“别驾公,南界乱事未定,兵马未返,城中宜镇之以静,岂合喧闹?设若致变,谁人之责也?”

又道:“也不须公多忧的!”

抬抬手,便往里面走,王重简也随着。王承颜也不好说话,也只得走了。

兄弟并肩往西院走,他爷王纵便在那里。王重荣道:“孩儿还没落草?”

王重简摇头道:“金蛋也合生下来了,一屋妇人都在那里!”

他的言语很冷淡,他们兄弟四个论才干是第四的第一,论生孩儿是第三(王重盈)的第一,第三的养成的孩儿便有了两个(王珙、王瑶),实在不值得担心的。

王董荣也没有再问,到了别院,两个老仆开了门,他爷的卧房里鼾声大作。推门进去了,他长兄正在坐榻上瞌着呢。王重简坐了,王重荣走到床榻前望了望,抬手将榻旁几上的汤药倒在了尿壶里,也过去坐了。一会,王重霸脑袋一沉,猛然睁了眼,不由得便啊呀了一声,鼾声也戛然而止。王重简道:“怎的了?”

王重霸抚着心口,嗔道:“怎得了!进来不嚷喊,还以为爷活转了!”

王重简道:“活转了岂不好?”

王重霸叹了一声,站起来道:“四郎,这不是事,还是发丧的好!”

王重简点头道:“大哥这话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可别三郎战功没挣着,倒一宅都落下了罪!”

王重荣没说话,他爷是昨日晚上没的,依礼法便合抛撇开公事,唤回他三哥(王重盈),兄弟四个携着家小扶着灵柩回河中去。可是瞒下了,开始是想南界的乱事不大,没个几天便定了,届时军马回转,一军哭送,既好风光,他三哥也能得着一份功劳!现在事情倒不如此简单了,拓跋思恭是在乱前回的宥州,那里来人说他爷病重,却蓦地回来了,谁知有没有藏奸?也不管他有没有藏奸,如今城中有隙,而他拓跋思恭之能又足以乘此隙,自己便不得不防!现在一发丧,便等于将城子交到他手中了,如何发得?

“过了今晚再说!”

“那有什差的?”

王重霸问道。王重荣想了想,还是说白了。王重简听完,一笑道:“四郎,这不极容易的?你以父亲之命,令他往三郎军中去便了!”

王重荣道:“遣他去是露怯,这厮不呆,一猜便着的!况且父亲什时遣他往南行过?”

王重霸道:“还有更易的,唤进这院来,一索捆了便了!”

王重荣道:“捆了便会起闹要人,杀了宥州便会乱,届时朝廷问罪,你我便难逃!”

王重霸道:“那怎了?”

王重荣道:“我已有计!”

王重霸道:“什计?”

王重荣道:“打草惊蛇,趁着徐州兵今夜在城,惊他出城走!不走,再上书大府报丧!”

王重简道:“你可在意着,别轻易了!”

王重霸起来拍拍腰,道:“二郎,你伺候着,我外面伸伸腿!”

俩兄弟刚出院门,一个仆妇便一脸喜色地过来了,嚷道:“大大人、四大人,三夫人母子平安,三大人又得了一个公子!”

王重霸抚掌道:“好极,祖宗有灵,神佛保佑!”

便往东偏院去了。

王重荣心里是欢喜又惆怅,他只小他三兄一岁,一子尚未有来!进了正院角门,便听到王珙在嚷:“脱他裤子!”

便起了厮打声,是王瑶与王珂的声音。循声过去,三个人正在一角的枣树下扭着,王珙、王瑶两兄弟一个控上一个压下,正要奈何小的。

“瑶哥,割了他的子孙根子,让他做个阉奴!”

王瑶将刀抽了真个凑上去了,正要将手去捏,不想那物哧地一声,冲出一泡腥尿来。王瑶躲避不及,一头一身都湿了,跳起来又抹又吐又骂。王珙倒没心没肺地捶地大笑起来。王珂提着裤子就跑,一头撞在王重荣身上。王瑶一见,流矢住了声,王珙却背过身兀自发笑。王重荣抓着王珂的肩提了一下,道:“三儿,那尿不来,可咋办哟?”

王珂道:“那四叔不来了?”

王瑶狠着眼冷笑了下,四叔也有走的时节!

王重荣过去将王珙头敲了一下,王珙突地转过身来,仰着脸道:“四叔,侄儿一向以为你是英雄,却也是条大虫,索性给小虫儿当爹罢!”

王珂嚷道:“我是小忠儿,我是二大公子!”

王珙不理会他,继续道:“换作我做阿叔,便…”王重荣道:“便如何?”

王珙道:“那猪狗砍了我两条马腿,爷便也砍下他两条狗腿来!”

王重荣道:“好,你做了阿叔便恁的行!”

这三个都是军中生长的,刑人砍人是自小见惯的,养成了这斗勇尚狠的气性,这不是什坏事,斧锧无情,慈不掌兵!夷狄畏威不怀德!双手一拢,挥着三人道:“走,出出恶气去!”

到了中庭,使小厮取了三大坛酒来,将封揭了,袖里取出一包药来。王珙嚷道:“四叔,这可是毒药?”

王珂抢白道:“不是!那得药死多少人!”

王重荣笑了笑,一包泄药抖尽,道:“捉鸟出来,发什么愣?一人一泡尿!”

王珂一时撒不出来,正努着劲,不防王瑶在背后便是一推,半截身子便栽了进去。王瑶趁机将剩下的半泡尿全冲在了他衣袍上。王珂挣出来,叔侄四人都莫名的笑个不已。

“去,看看你娘去!”

王珙道:“我娘还叫唤着来!”

王重荣道:“什的叫唤,你兄弟都落了草了!”

三人欢地一跳,一齐窜没了影。

时溥在毬场立了帐幕,天色还有光,没兴赌钱作耍,便从了张友闲步往市坊逛去。很快便踱到了蕃汉酒楼前,五间简陋的铺面南向朝着横街,门外打下了一线木桩子,除了马外,还系着三四只高大的骆驼。这些牲口一边甩着尾嚼着草料,一边转着耳听着楼中的歌笑,颇快活的。

时溥一经过便瞅见一匹好白骏马,不由得便上去抚了抚,这时,便听得有人在店阶上作嚷,张友道:“军将,那头唤来!”

时溥看过去,是个羌人,道:“又不盗它一根毛,随他唤!云九,这马真好来!”

张友点头,道:“这鞍子不是那大元的?”

果然是的,时溥笑道:“我只看马了,这羌人果然大胆,恁好的鞍具也不卸了去!”

也是没想,这厮眨眼又得了好马。张友道:“人过来了!”

来的却便是拓跋思恭。时溥笑着嚷道:“好马!”

拓跋思恭过来道:“哦,时军将!”

时溥道:“拓跋公,时溥失礼了!”

拓跋思恭一笑,道:“店里好酒,将军可愿移步?”

时溥抬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拓跋思恭欢喜前引道:“这是退浑人的店,城中无如它大的,也无如它好的!”

吐谷浑人的酒时溥还真没有喝过,吐谷浑人的马蹄倒差点挨过,那年朝廷讨伐庞勋,内中便有吐谷浑。

里面天光已经昏了,还没上灯,只楼上有些火亮。下面倒无空座,汉少羌多,男多妇少,满屋喧杂,却还有抱琵琶在唱的,也不知能有几字明白到耳。拓跋思恭举手打了唿哨,一时便静了,只剩下琵琶的弦子还在清响,以及楼上传来的妇人的申吟声——这酒家的“好”,大概便“好”在这里。拓跋思恭唤了两个抱琵琶上楼侑酒,喧杂声便又起来了。到了楼上,左手一个房里便跑出个衣袍不整的汉子来,这是“二元”拓跋思谏。拓跋思恭招唤道:“来,见过时军将!”

听着他似乎对这兄弟有诸多不满意。拓跋思谏见了礼,便往下面要酒肉去了。

房间里闪着一盏微弱的油灯,昏光下一地的盘杯狼藉,男女的申吟却愈发入耳,大概便在垂帘后。拓跋思恭过去将灯拨亮了些,扶起另一盏时,便闻到了一股尿臊味,不由得骂出声。这时帘后有个声音歉意喊了声“阿哥”,一个女声紧挨着嗔了一句什话,那声音没停,大概还不止一对男女来。

烛显然是浇过尿的,点了好一会才亮了起来。帘后一阵笑,滚出两条肉虫来,便在光影里戏着,都不慌乱。拓跋思恭一边骂一边踢出两块空席子来,那肉虫儿朝帘子滚了滚,只余两双腿脚在外。拓跋思恭道:“几个阿弟,将军莫见怪!”

张友见时溥落了座便退到了门口。一会,拓跋思谏抱了两坛酒进来,两个抱琵琶的女子跟在身后,上来见了礼,寻了块地坐下,便将弦慢慢拨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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