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温却也没有往衙里去,径直到郑镒宅子左近蹲下了。入晚时分,便看见郑镒从着几个人过来了。朱温响咳一声,便唤了声“郑大叔”。郑镒下了马,使了随的牵了马在前面等,便走了过来。朱温拜在地上道:“县尉,朱三惹祸了!”
郑镒冷笑一声道:“便知是你,刘崇早晚吃你累得破家!怎的,寻我要人?”
朱温道:“朱珍可还活着?”
郑镒道:“活着,离死也不远,时溥本想放他,可那校官断了气,你他娘那脚多狠?”
朱温狠磕了三个头。郑镒道:“人押在馆驿,你能耐大,只管去救,累着了我破你的家!”
朱温又磕了三个头,问道:“大叔,山贼可真到了?”
郑镒道:“问怎的?要应贼么?”
顿了顿却道:“便在西城外十五里!”
便转了身。
朱温心中忖了忖,又跟了上去,郑镒不耐烦,头也不回的摆手让他走,两个带械的也过来了。朱温猛然一个快步,袖中的短刀便搠在了郑镒后心,扶着又唤了一声:“大叔,怎的了?快将马来!”左右俩个拢过来扶看,朱温极快地挥出两刀,俩个未倒,牵马的到了,朱温故意向前一跄跌,骑马的见眨眼跌翻四个,正在惊疑,朱温一把捞住他脚跟一拽,人未跌结实,刀便搠在心口、咽喉。回身又在郑镒三人各补了一刀,将三具尸体拖在黑处,横了郑镒在马后骑了便走。坊门犹半开,一驰而过。
其实朱温并不恨郑镒,郑镒时常对他不错,可要救朱珍便难免闹出动静来,事情大了,郑镒遮不住,必定揪出他们来了事讨赏,小则是自己七个一身,大则他娘几个及刘崇也得吃罪,就以小来说,即使他情愿去死,刘崇也得将他娘几个撵了出来,更何况他可不愿这么着便死! 回到寺中,众人见郑镒尸体都吓了一跳,朱温道:“你我不想死,他便得死!”许唐道:“三哥,杀了也就罢了,将了来作什的?”
朱温道:“过后自然知道!徐州来的军将定歇在馆驿,要救五哥便得将人引出来。窟里有油有锣,聂金、范权你俩个一会往城西纵火——鸣锣喊贼。城外贼望见,当来逼城。时溥不见郑镒,必然疑他通贼,必分东城守兵往北城。到时我们便从东城走!许唐,东城东南隅那个盗洞可记得?我去摸过,没封实,中间空着。李晖与我做尾,你将了王武走,掘通了候着!”
王武道:“既有盗洞,何苦惹出这些事来?”
李晖道:“又是这措大见识!大白日的,荆丛也芟禿了,你他娘敢去掘墙?”
众人应了,便去后面竹林里砍取竹枝,连叶扎成马头大小的团子,按在灯油缸里过了油。二更过后,聂金、范权、许唐、王武先后走了,朱温直到有火光起,才从地上起来,将郑镒的尸体掇到竹林里,放了火,便牵着马往北城去。萧县南傍汴水,灾年水发,便有灌城之忧,故县衙、馆铎都在北城,毕竟地面要高些。 保慈尼寺的火光烧得最汹,到馆驿左近时,西南一带的天空都红赤了,城上鼓声如雷,杂声四起,街面上也不断有马驰人窜。馆驿大门开着,明灯亮火,不少人站在那里伸脖子。朱温绕到后面,踩马上墙,里面倒空静得很,留了绳下去。便听到一阵铁索摇动之声,循声过去,声音便是马厩出来的,朱温嘬口发出一声鸟鸣,声响便停了,接着也出来一声鸟鸣。厩外挂着盏灯笼,朱珍便吃锁在灯光的余影里,适才大概是在挣来。 “三哥?”
朱温笑声:“酒肉可好?”
朱珍顿了下,道:“我牵累你了,腿吃人折了!”
朱温骂了声,拽开铁锁,背起便走。李晖这时已到了墙外,捉了马,朱温将人放在鞍子上,又折了回去。将灯笼掷在马棚上,炎天六月,茅草很就烧了起来。朱温坐在栏厩里大喊救火,很快便有人过来了,有人唤水,也有两个进厩开锁,朱温猛然起来,挥刀便搠。救火的都是驿中杂役,见贼扑出来,慌走不迭。朱温也不管,飞快拽绳出了墙。
城西的火已烧成了片,热风中起了喊杀声,这事就不知如何得了了!朱温七个顺利出了城,走出三里左近,范权站住了脚,道:“三哥,打山大王恁近,我想去拜拜,这事要漏了,也有个存身处!”聂金道:“一人怎好去得?知他彭打山是人是鬼!”
朱温问朱珍的意思,朱珍在许唐背上道:“迟早也是这条路!”
朱温点头,道:“只是空手也不好见人!”
范权道:“礼我有,顺手取了一套银酒器!”
拍了拍腰后。朱温道:“这成什礼,可将了盗洞送他,火别说是你我放的!”
范权道:“为什?”
朱温道:“若是郑镒真通贼,你我可就坏了人大事了!”
又吩咐了一些话,要了酒器在手,走了。
这打山大王也不知有多少兵,看着倒是火光满野,没有五千也没有三千。聂金俩个挨近了,也不敢犯,站在那里大喊:“小的愿见大王!”喊着喊着,前面鼓声止了,这才有人听着赴了过来,问了几句话,便枪戳着往大旗下走。很快,便听到了一个撞钟似的声音:“急难相助,这也是为邻之道,我彭打山不过借你几斗钱米,为何闭门拒客!”
城上一个声音道:“彭攒!好一个为邻之道!你可识得我?”
这声音也实沉。
“你是什鸟?竟知我名!”“我——徐州时溥,可识得了?”
“时溥?是你这背主害军的狗贼,怎的?来吓你打山爷爷?”
那时溥道:“彭攒,何为主?天子——皇帝才是主!我当日是吃庞勋裹胁,你也是吃庞勋裹胁!庞勋死久矣,朝庭屡有诏旨,余党胁从,一切勿论!何不下山安生过活?”
彭攒大笑道:“安生过活?回石山打山开石去?我呸!他娘的,庞勋造反,我不作贼他便要杀我全家。我兄弟三人,两人死在康承训刀下,我的爷、我的娘、我的子侄又吃张玄稔杀了个磬尽!赦了我的罪,我有何罪?那张玄稔叛了皇帝,杀了磨山三万百姓;叛了庞勋,屠了彭城两万军民!皇帝不杀他的头,却招他长安做大官,天理何在!皇帝又算什鸟主?”
时溥道:“彭攒!康承训前年贬在岭南,九死一生!张玄稔去年已病死长安,王法已昭,天理已昭!你三年之为作,可谓大犯王法,今日更乃勾联郑镒,焚荡民舍,祸及无辜,可谓大违天理!漫说你今日破不得此城,便破得,天地鬼神,岂饶得你过?”
这时,城下便又嚷起了一个声音:“此乃天火,上苍所降!尔等贪官污吏,暴军恶将,若要活命,及时出降!”
这声音可单薄了许多。便听那时溥道:“天火人火,你等自知,郑镒之头在此,拿去细看!”
便有物跌了下来,前面那匹大马便扯转了。一会就到了大旗下,聂金、范权俩个吃押着跪在地上,知道彭打山到了,流矢头低了低,眼皮却抬高了。听得一声闷声,马上先顿下一柄长兵器来,望不见头,应该就是打山锤了。紧着便下来一个紫袍大汉,生得又长又阔又厚,铁塔也似,朱三、朱五可也不如,也不愧是打山开石的。
“秀才,郑镒真吃他杀了?”“火起人不应,或者真是死了!”
秀才听声音便是说“天火”的那人。彭打山便笑一声道:“看来你这书还是没念明白,白使许多力气!”
那秀才便拜下请罪。彭打山道:“不过杀了郑镒这厮倒是一件大功,这厮该死,与时溥那狗贼相似,如今怎处?”
秀才道:“城急难下,只有退了!”
这时,范权便嚷道:“大王,小的有破城之策!”
彭攒没说话,那秀才倒起来嚷道:“是谁?”
俩人便推到了跟前。范权道:“大王,小的有破城之策!”
彭攒道:“说来!”
范权道:“小人知道城东有一盗洞可以出入,而官贼不知!”
说到这里,范权猛然站起来,拍着胸脯道:“大王若信得过范权,予我兄弟一百人,小人必能开东门以迎大王!”
一抬眼,便看见一张颇方正的紫脸在看着他,虬须如爪,目光灼灼,真是威武!彭攒一笑,问秀才的意思。
秀才穿的却是道袍,腰间挂着剑,年岁不大,最多三十上下,八字须,不像贼倒像个教村学的穷措大。范权揖道:“先生当是火眼道人!”秀才一笑,道:“汝可知我为什唤这道号?”
范权道:“不知!”
秀才道:“古有离娄,其明百步之外,足以察秋毫之末;咫尺之内,足以窥腑脏之里!我姓娄,乃其族裔,世传其术…”话还未毕,彭攒道:“罢了,使个人随了去看便知了!”
娄秀才道:“大王,便有盗洞,安知非诱敌之计?”
聂金便道:“大王,我姓聂,名金,乃萧北村百姓,范权是我外弟,我二人久欲投效,只是无个门径,今日见大王在此,故特来献诚,安敢使诈!”
彭攒道:“这是快直话,起来说话,崇节,你将五百人随二位兄弟去!”
这长汉要应,娄秀才道:“朱将军,此事不宜行!”
“为什?”
娄秀才道:“郑镒既死,力不足也!纵使破下,归路为人所断,将为之奈何?不如速退,再作计议!”
范权道:“大王,破下再走岂不容易?”
娄秀才喝道:“汝要误我军乎?”
正争论间,不远处猛然起了雷声,轰隆隆地驰了过来。娄秀才道:“有急雨,此亦是天意!”
彭攒踱了踱,道:“罢了,撤!”
范权还想争,吃聂金拽住了。人马便大动起来,彭攒自己殿后,倒不急,问二人跟随他上山。范权见娄秀才不好相处便迟疑了,彭攒道:“我这磨山上也容易,下也容易!今日上也容易,明日上也容易!”
聂金道:“大王如此待见,何必再候明日!”
范权便也点了头。
雨很快就夹着风下来了,满耳都是唏哩哗啦之声,时溥是既得意于自己抛下的那颗人头,也得意于自己诚心的祈祷,火势如此,兵无战心,城必破的,自己纵使不死于贼首,也必为节度相公所斩(注:郭铨,徐州此时已恢复成节度军,军号改为感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