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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40中:师生贵主相嘲挤,情义相战叹百年(1 / 1)

刘邺入相,阁中的笑语便明显多了,而于琮的笑语却明显少了,他若不张大脸扯长舌头去搭话找话,那话永远不会搭找过来。可他的性子还真不惯如此!

一者是门第使然,于姓自然及不得五姓七家,可是自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开国以来,先祖(万纽于栗磾)作为鲜卑贵胄,天子外戚,历周隋而至唐,大则王侯,小则将校,或武或文,无官不历,子子孙孙,代有富贵!

二者不愿重蹈父辙,当年敬宗皇帝初即位,李逢吉专君用事(注:李德裕之父),其势绝纶。因与翰林学士李绅素来不和,遂寻罪以贬之,其党知制诰庞严、蒋防同贬。他父亲时为给事中,便用错了心,不但不申救好友庞严,反而批敕,论庞严贬黜太轻。而门下同僚闻他父亲封还诏书,却以为是申救庞、蒋,纷纷来劝阻。及驳奏宣出,自然是举朝哗然,大为噱笑。

他父亲虽然受了李逢吉奖赏,可后来李绅却做了文宗宰相,还成了李党股肱,他兄弟四人因此倍受牵累!他年最幼,几不得入仕,幸得太师(郑颢)怜悯,恩师不弃(注:宪宗宰相李藩,时主考),乃得名标天榜,婚配天孙!人有人谋,天有天数,趋炎附势,终有何益?宰相他做过了,罢了也就罢了罢!

不久,韦保衡便寻到了于琮的短处,于琮长兄于球之子,唤作于廉的,竟效令狐缟做起了白衣相公,到处纳贿用事。腊月中,还为他季叔在北里买了一个唤作俞洛真的饮妓作妾!虽则有人说其实与于琮并不相干,是这贼子弟买了自己享用,怕老的漫天要价,也怕小的不肯点头,故将出他季叔来压价服人。但不管如何,这些事于琮都抛撇不开的。大年节的,韦保衡怕触了逆鳞,也不敢发。不想却吃长公主在上元的家宴上闹了出来。

正月十五的灯节,由来已久,儒家重王道之始,此日乃新年第一个满月,亦将由此而亏缺,惜其不久,惧其不再,故燃灯以祈福。道家以为一年有三日最要紧,正月十五日为上元、七月十五为中元、十月十五为下元。佛家则以为此日燃灯供佛,最得福报。不管是依了哪家的说法,反正每年此日,天上人间,官家百姓都是好好戏乐一番的。因着战乱不断,长安城的灯节却冷了几年了,去年因公主之丧,宫中城中更是一灯未挂。为着今年的灯节出彩,以愉天子耳目,内作坊使郭敬述督着灯匠使足了气力,小灯如拳,大灯如船,三教故事,市井传奇,花鸟鱼虫,珍禽异兽,无所不有,或鸣或啸,升沉转跳,无奇不备。

皇帝在丹凤门看了灯,回到麟德殿继续家宴,丝竹时起,有说有笑,一切都是和和乐乐的。皇子、公主都长了年岁,外面又不寒冷,很快就跑了出去。永福公主看见广德公主吃小公主们拽出去了,于琮独坐着,便过去搭话,大概是要吃他一杯酒。于琮便起身提壶斟了,捧了过去。永福公主很高兴,端着酒品了一口,便坐在了广德公主的位置上,唤于琮也坐下。于琮不肯,便到了御案前,说已不胜酒力,要辞归。

韦保衡便坐在下首,天子还未答,永福公主过来了,脸颊生赤,眼中带泪,一笑便道:“皇兄,也合放人归去了,上元佳节,便没有教人独自打捱的道理!”

皇帝见公主负气不乐,又话里有话,便问道:“礼用,家中更有何人?”

于琮父母已物故,又未养下儿女。于琮道:“陛下,臣家中除了长兄之幼子于廉,更无他人,此子此时大概也不在家,一早禀知了,要与一众同窗逛灯市的!”

永福公主又是一笑,道:“皇兄,那倒是我听错了!人都风说,于相公纳了一房妾!”

于琮拜下道:“陛下,臣不敢欺天,绝无此事!”

皇帝叹了一声道:“起来说话,广德没给于家生养下孩儿来,纳了也无罪的!”

这时,广德公主过来,问是什事,便道:“皇兄,我一早教他纳一房两房的,便是不肯,说真养不下孩儿来时,过继一个也罢的!”

永福便道:“四妹,你倒真是贤慧,只可惜教人割了眼耳,犹自不知来!”

广德低头将丈夫臂膀一拿,道:“我知道的。”

永福怒道:“你知道什的?皇兄,他也不是正经纳妾,是在平康中曲买了一个娼妓,唤作俞洛真,长安城里谁都知道的!若是虚,哪来这话?怎就没人说韦相公买妓纳妾?”

李漼便有些恼了,纳妾以诞嗣子,岂可以贱户为之!于琮拜下道:“陛下,实无此事!”

李漼便看着韦保衡道:“此事有乎?”

韦保衡拜下道:“臣心丧未除,岂知平康中事!”

李漼又唤了一声,郭敬述便过来拜道:“回禀陛下,此事臣亦听人说起过,说是于琮之侄于廉经济,使了三千贯赎身。”

于琮道:“陛下,臣不知有此事,于廉白衣少年,便有是心,也无处得三千贯钱!”

广德公主也拜下道:“皇兄,阿妹可保驸马之言不虚!”

郭淑妃便骂郭敬述,郭敬述道:“非是臣乱说,于廉人号白衣相公,岂无三千贯钱哉!”

李漼道:“回去好好问你那侄子!”

于琮磕头,广德公主扶着,哭哭啼啼出去了。同昌公主是去年正月十四日出城的,李漼适才在丹凤门城楼上便有些不乐,这时便更是烦恼了,忍不住责永福道:“此事与你又何干的?”

永福公主眼泪便汩汩而下,抹了一把,一笑道:“与我何干,呵呵,与我何干!”

猛然就将御案一扫,大嚷道:“与我相干?这又与我何干?这世界又与我何干?”

哭嚷着便跑了出去。唬得一殿之人都拜伏在地,皇帝吃溅了一身污渍,在榻上是半晌说不出话来,家宴也不好而散。

第二天于琮便有表入宫,如何陈奏的谁也不知道。只听说那娼妓俞洛真吃撵了,配给了门下省一个丧了妻的老杂吏。宫里也一直不见有动静,或者便这么着不了而了了,毕竟当日令狐滈在宣宗皇帝手里也没有得着罪的!

李漼想了很久,他所面对的并不是赦不赦于琮之罪,而是他须得在妹婿与女婿之间做个选择!他原来想让二人协力,从那晚的事可以看得出来,俩人在中书门下共事了近一年,彼此却还是生冷得很!国舅跳出来回话,大概也是为了甥婿。这个选择现在做最好,趁着俩人还没有撕破面皮。可这并不容易,在情感上他更愿意选择驸马,因为看着驸马他便能看到女儿;而在义理上他更愿意选择姊婿,毕竟年资德望都在驸马之上!

最后李漼还是选择了驸马,他不能负女儿所托,也算予永福舒舒心,而且驸马势单,朝野毁之者众,一旦离了京城,不遭人搏食,以其性怕也得忧疾而死。

二月初五日,于琮罢相,没有显言其过,出为山南东道节度使。以刑部侍郎、判户部赵隐为户部侍郎、同平章事。没两天,便以韦保衡为门下侍郎,以王铎为中书侍郎。

韦保衡延英谢恩之际,李漼问他道:“此番变置,汝可知朕意?”

韦保衡道:“臣愚钝!”

李漼道:“朕非不能赦于琮之小过,知汝二人不相能,故为汝出之!以年资德望而论,王铎、萧仿合领门下,卒用汝者,不愿汝为人所制也!赵隐者,路岩所厚,朕所以大用者,亦是为汝。刘瞻之党既贬,李党固切齿于汝矣;于琮出镇,其党必将归咎于汝!朕在一日,汝自无他忧,一旦登遐,谁人怜汝?汝善待赵隐,视路党为己党,多结善缘,日后方不孤!”

韦保衡不觉涕下,磕头在地,呜咽不能语,这番话,非君之谕臣,乃父之教子也!

赵隐,字大隐,京兆奉天人,祖父赵植,本奉天县富户,无官无职,泾原之乱,德宗仓惶逃至奉天,变起非常,六军无备,朱泚攻城甚急,赵植率家人奴客奋力助守,并献家财赏军,乱平之后,咸宁郡王浑瑊遂举荐为推官,因以入仕,最后卒于岭南东道观察使任上。

父赵存约颇有文采,司徒李绛镇山南西道(注:夏侯孜之舅),辟为判官。文宗太和三年冬(829年),南诏侵蜀,李司徒募卒往援,军行而南诏退,新募卒回镇,不乐复归田野,又怨赏薄,监军杨叔元素恨司徒不敬奉自己,因煽动之。新卒为乱,将校无备,请李绛缒城避之,李绛以职守所在,不肯苟免,赵存约感司徒知遇之恩,亦不肯逃,遂同罹于难。杨叔元却诬奏之,文宗虽旋申其冤,然杨叔元仅得流放。时赵隐尚未成年,与弟赵骘孤贫无靠,与母相依为命,当门纪事,努力耕稼读书,二十来年闭门不出。

宣宗敬慕李绛,擢用其甥夏侯孜。夏侯孜以书劝赵隐科举,遂入京,忠烈之后,人神协赞,一举遂登。其弟不数年亦登。夏侯孜任相,兄弟皆有任用。路岩先与其弟相识,因得夏侯孜之荐入翰林,咸通十年(869年),至德令陈蟠叟上书召对,以攻边咸,路岩疑宣歙观察使裴璩所使,遂以赵骘往代之。刘瞻得罪吃贬,赵隐时为河南尹,路岩以其有孝悌之性,处物宽和,不事争竞,遂以刑部侍郎征入朝,将引入阁,不果而己罢。

这么个“瓮牖绳枢”之子,自然是碍不着什事的,使韦保衡大觉不便的还是他的座师,门下固然可以封还一切他认为不好的诏令,可是他想要的诏令还得从中书出、从翰林院,翰林院他也够不着,(够着翰林院也无擅自出令之权),王铎这老子他又搬挪不动。非止搬挪不动老子,便是于琮之党他也搬挪不动。谁也搬挪不动,他又如何结善缘?刘邺劝他且忍耐,他也只得忍耐,倒也不怕忍耐,天子顾念如此,倒不在朝朝暮暮!

三月开春榜,城中便闹出一事来,那些落第的举子见甲榜中有“崔瀣”一名,便都以为是崔沆兄弟行,闹了起来,嚷着“座师门生,沆瀣一气”,要求朝廷治罪,还天下士子以公道!

其实崔沆的榜与崔瀣的乡贯、三代名讳以及杂文试卷都是先送入过了中书门下的。崔瀣也是确实是崔沆的兄弟行,乃崔铉三弟崔锷之子,崔锷年十九即卒,只留得一子,年四十八犹未入仕。依着故事,势门子弟但文章稍通,年纪老大,是可以额外青眼的。

崔瀣的文章过得去,王铎当年主考便爱拔擢势门子弟,现在愈老弥坚。崔铉不仅是牛党——李德裕之敌,且在大中朝与白敏中一时为相,(俩人虽有争斗,可是始终没有撕坏面皮)这份人情他自然乐意给。赵隐自然没话。刘邺说:“做得此等文章,自然合在榜上!”

礼部尚书都如此说了,韦保衡也就点了头,天子使他将路党作己党,况且崔沆之从妹婿韦殷裕还可以算自己族人。现在闹起来了,而且有越闹越凶之势,只不定便有什恶声盖自己一脸。

这天便使了人去唤国子司业韦殷裕,又使裴条将了话去吩咐京兆尹薛能。裴条虽姓裴,却与河东裴氏没干系,本是兵部一个从八品下阶的主事,韦保衡领兵部时,常在跟前使呼,诸事都晓,是个可造就的。

国子监掌邦国儒学训导之政令,长官为祭酒,次官为司业。为祭酒者,必定是德业俱茂,儒学宗师,故不常授,司业遂为长。为司业者,亦求德业,有唐以来,司业之最者有三人,太宗朝之孔颖达,一代儒宗,曾奉命编纂《五经正义》;德宗朝之阳城,风骨高洁,博学而无所成名,发言则乱臣贼子惧,行事则庸愚皆被其化;宪宗朝之韩愈,学术精博,抗行百家,性方道直,文章盟主。韦殷裕这个司业还是于琮所擢用,京兆韦氏分九房,韦保衡是西眷平公房(北周侍中平齐公韦瑱),而韦殷裕是东眷郧公房(隋尚书令郧国公韦孝宽),两家不近,韦保衡与之相接不多,听人说此公颇憨直,又颇狂妄,自比于东汉大儒马融,在监中不假颜色,家中却养着女乐!

韦殷裕过来时,郭敬述正在阁中,杂役不敢通禀,韦保衡也不知道人到了,其实国舅也没有什正经事,不是将来些市井中的风言风语,便是将来些淑妃娘娘的碎言碎语,顺带再替人求人情。正说笑着,猛然便听到外面嚷了起来,韦保衡使了张能顺去看。韦殷裕就进来了,肃着脸道:“堂老,既有事相召,何故立人于门?”

也怪道自比马融,倒有些仪表,韦保衡要答话,郭敬述却道:“放肆,区区绯袍官竟敢叫噪首相阁中!”

韦殷裕将深绯袍一振一抖,道:“绯袍者,天子所赐,你是何物,辄敢轻之?”

郭敬述下颌一扬:“说与他知道!”

张能顺道:“此乃郭国舅!”

韦殷裕一笑,道:“天子未册皇后,哪来国舅?”

郭敬述一下便跳了起来,挥拳便扑:“好猪狗,找死!”

韦殷裕挺身便逼:“文道在斯,汝敢辱之乎?”

张能顺抱住,韦保衡一遮,揖手道:“阿舅,此非争斗之所,关乎朝廷威仪,且罢了罢!”

郭敬述便散了力,戟指着道:“国子司业,我记着你了!”

又对韦保衡道:“保衡,说与你的事可记下了!”

韦保衡应了,送出阁,又使张能顺随着送出省门,折身回阁中坐了。

韦殷裕还在气头上,也不拜,直直地杵着。韦保衡也不说多话,问他可知道“沆瀣一气”,韦殷裕道:“知之!”

韦保衡道:“好,有人说崔瀣无文,策文乃倩人代笔,公知之乎?”

韦殷裕道:“不知!”

韦保衡道:“据说有人露了题!”

韦殷裕一怔:“谁哉?”

韦保衡道:“市井传说:崔沆得题,寻其妹婿作文,再予崔瀣携带入屋场。”

韦殷裕道:“妹婿?我乎?”

韦保衡点了点头。

韦殷裕揖道:“堂老若信此言,可上表天子,令三司杂治!”

韦保衡道:“本相不信此言,可举子如此胡闹,虚的也将闹成实的!”

韦殷裕气沮,便过去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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