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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35下:美服高明来鬼神,秋风秋雨断人魂(1 / 1)

李漼见韦保乂不在班中,便着了慌,文武百官也都有眼有心的,不敢别生枝节,也不望赐宴,拜贺了便退。李漼匆匆从文泰殿出来便吩咐往幸驸马宅,也不等郭淑妃,一张御辇便抬出了兴庆门,除了韩文约、杨复光一众内监、宫婢,当值的四十六员带刀内仗外,便只有兴庆门的几百禁军。此时日当出而未出,云层半苫,夜气犹在,风来龙旗猎,叶落马声长,身内身外便有无限的悲凉意。

步辇直接抬进了驸马宅,直接往玉叶堂抬,李漼也不理会韦保乂,嘴里默念着佛号,手中佛珠转得如轮,脸上看着还算平静。步辇在堂前停下,李漼兀自下了辇,转到后面廊上便颤声唤道:“同昌!同昌!父皇来了!”

泪水不由地大下,身子也趔趄起来。韩文约、杨复光慌忙扶上去。李漼却是一甩,喝道:“躲开——都与朕躲开!”

前面迎候的一众婢女纷纷屏息膝退,如影避火。韦保衡却不敢躲,跪在庭中,哀声高嚷道:“臣迎驾来迟,罪该万死!”

李漼撞身过来,便是一脚踹了过去:“与朕躲开!”

韦保衡跌在一边,泪水也一时唬住了,圣人何其怨怒也!

“同昌?同昌?父皇来了,父皇来了…来了!”

李漼唤到了女儿床榻前,拨开珠帐,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尽,女儿那张脸便怎么也看不分明,好容易摸着了手,不由地便瘫身坐地,再也止不住,唔唔哭泣起来,这手半凉半僵,大非生人之手矣!韦保衡趔趄进去,在帘外跪下来了,抑着声音哭泣。韩文约吩咐了杨复光、青鸾一番,便去找韩宗劭问情况。过了好大一会,韦保衡见皇帝越哭越哀,便大着胆膝行入内,劝道:“陛下,公主尚安,还当以社稷为重!”

一身瘫软的李漼听了这话,一时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跳起来便踹了过去:“还我女儿来!还我女儿来!我好端端的女儿——好端端的女儿呀,便不识爷不识娘了哟!两年不到,才两年不到——你还我来!还我来!我的暖心暖意的女儿呀!”

踢着嚷,嚷着踢,踢了嚷,嚷了踢。韦保衡也不敢躲,伏在地上,口称万死。

正打得凶时,忽然便听得床帐内有了唔唔之声,李漼一怔,丢下赴了过去,压着声颤声嚷道:“同昌?别怕,别哭!是父皇,父皇来了,度中秋节来!”

公主一脸是泪,眼睛睁开了,却似乎看不清人,不断在搜寻着。李漼抓住她的手,回头嚷道:“将灯来!我的好孩儿,可好些了?”

韦保衡挣起半截身子,要过了青鸾手中的银灯,膝行着举到了床前,望着公主道:“殿下,陛下来了!”

公主目光移过来,见驸马头脸青肿,嘴角带血,便知适才梦中所见的非虚,便又唔唔哭泣起来。韦保衡慌忙用衣袖抹了一把脸,李漼一双眼全在女儿脸上,见此便道:“可是痛来?来人!唤医官来!”

公主却缓缓摇了摇颌,喉咙里有声,似是要说话,却说不出来。李漼一时仿佛又置在了郓王宅里,他的女儿又成了那个无法说话的孩儿,他悲痛而惶恐,不由地捶胸哭道:“天也天也,痛杀我矣,痛杀我矣!”

同昌见父亲如此,也愈发急了,她尽可能使用全身的力气去张动嘴,抬起舌,可它们是多么的沉重呀,她真的没有力气了,她向神佛祈请,向天尊祈请,向李家的列祖列宗祈请,向韦家的列祖列宗祈请,终于,它们动了:“父…父皇…”李漼哭声顿止,脸上悲喜疑惧相杂,近乎病狂:“父皇在,父皇在的!”

同昌露出了笑,眼睛望了一眼韦保衡,又看着她父亲,依旧费力的道:“驸…驸马,…父父皇,驸…驸马!”

李漼哽咽道:“父皇父皇…答应你,都答应你的!”

公主脸上笑得更好了,似乎已了无牵挂,眼睛缓缓扫动,最后落在了窗帷上。

韦保衡搁了灯,膝行过去将帷幕扯开了,开了窗,凉风随即透入,他的头发飞动了,帷幕动了,珠帐也动了,灯影也动了。同昌脸上的笑轻盈起来,舌唇也轻盈起来,她说道:“父皇,琵琶…”李漼点头抹泪,接过了韦保衡手中的琵琶,小心地抱在怀中,就好像在他与琵琶之间还有他的女儿,手指拨动,思绪回转,琵琶低鸣,过往种种便历历在目——

病眠夜少梦,闲立秋多思。

寂寞余雨晴,萧条早寒至。

鸟栖红叶树,月照青苔地。

突然,公主合上了眼,脸上的笑容凝滞了,韦保衡全身一紧,拿在手中的手抽动了一下,他的身体瞬间便凉透了,接着便颤了起来:“殿下?殿下!韦郎回来了!”

琵琶声戛然而止,𠳐地一声跌在地上,李漼身若槁木,面若死灰。韦保衡忘情大哭起来,韩文约、青鸾几个侍婢跪在帘外,杨复光、韩宗劭等跪在门外,都哭了起来。风中杂上了雨点,愈发凉浸,也愈发作恶,摇得一院花树乱颤,红叶飞,黄花落,交窗鸳瓦皆是错。玉阶湿,画栋凉,苍天何故也断肠!

秋雨敲点出响声时,郭淑妃从着一群宫婢风也似的进来了,进宅她便知了信,在一阵撕心裂肺的痛颤过后,她便努力的恢复了平静,女儿是她唯一的孩儿,可皇帝才是她唯一的依靠,她应该节哀,应该劝皇帝节哀。她压着哭声在门外唤了声“同昌”,便进去了。里面半昏半明,冷风摇珠帐,雨点频打窗,她的夫君侧坐在暗里,眼睛没有看着床上。女婿上半截身子伏床,脸埋在女儿肩颈窝里,喃喃不清地说道着,女儿好像还活着,好像便在听,脸上还带着些笑影。郭淑妃怔怔地看着,哭道:“我的孩儿哟,如何便弃了爷娘走了也!”

便唔唔哭泣起来。

李漼缓过神来,看了郭淑妃一眼,蓦地便起身向外走,嚷着道:“医官何在?”

韩宗劭与太医康守商早就跪在阶下,俩人颤声应了。李漼道:“救得公主活,王侯之赏!救不得,合家诛之!”

韩宗劭、康守商唬得手足也麻了,不说现在,要救得岂不早救了。韩文约低喝道:“愣着什的!”

俩人磕了头,在里面望了一眼,便跪在地上向郭淑妃求恩典。李漼喝道:“拖下去,所有预治医官,合家诛之!”

韩文约应了,杨复光进来,一手一个,抓着袍颈,直接拽出了内庭。韩文约随出来吩咐道:“现在府的交予金吾卫,便下到左金吾狱里(注:左金吾卫院就在左边永兴坊)。其他罪人,使二相公列个名册,交予温京兆!”

然后对押仗的中郎将李係抬了抬手(注:西平郡王李晟曾孙、凉国公李愬之孙)。不待李係吩咐,奉车都尉李克用便动了脚(注:即朱邪克用)。韩宗劭磕头道:“枢相,小人汤药无功,是合罪诛,可家口何辜?念小人曾有微劳,可怜可怜罢!”

韩文约道:“除非公主活转,谁人救得?谁人敢救?”

再要乞请,人便吃拽起来了。

李克用一伙人随着杨复光将宅中医官都拿着,拽着直送到了府门外,此时随驾人马已大集,自有人接手。杨复光拿了名册出来,京兆尹温璋便进来了,拜了敕命起来,便道:“骠骑,汤药无功,安得诛及家口?你等既在圣前,何不劝谏!”

杨复光抬了抬手,什么也没说,便转了身,他是圣人的家奴——圣人的狗马,劝谏非他职分,对错轻重也不合由他来判定!温璋叹着气出来,也没有他法,只得准着敕命拿人!

京兆卒一拿人,很快就闹得全城尽知了,也可谓有幸,风雨阻了花月,却添出这事来下酒。中书侍郎刘瞻倒不会咬这等舌根子,韩宗劭诸家三百余口堪怜,公主之丧葬也堪忧,要比着出降时的规模,也不知几百万缗才能了事!劝谏的表状当天晚上便写好了,第二天便送了进去。其实也不着急送的,圣人还在驸马宅里。到十八日晚,宫中也没有批答,也没有更闻谁有表谏,倒满耳都是吊祭之声。

十九日这天一早,刘瞻特地比往日早了两刻离宅,表谏不肯从,便得廷谏,他身为宰相,不宜在前,最好是谏议大夫先开口,可是事出已三天,这八位大夫是一声也没吭,他得有所鞭策!第一个入了通阳门,最后却只候着了高湘和杨塾,门下省的那四位随着路岩,不肯过来,本司另外俩个大概是请了病假了。杨塾是于琮所用,不肯应口;高湘是他同年,自己得入翰林便是其宗叔高璩之力,刘瞻也知此事非吉,不好相逼。

百官排班入了文泰殿,拜舞过后,一脸哀伤的皇帝什么话也没有说,刘行深便捧了诏书宣读起来,以于琮为尚书右仆射,落中书侍郎、盐铁使,同平章事如故;以户部侍郎、判度支王铎为兵部尚书、盐铁转运使;兵部侍郎刘邺为户部侍郎、判度支,以兵部郎中、翰林学士韦保乂为兵部侍郎,翰林学士如故。以吏部侍郎、翰林学士郑畋为翰林承旨,吏部侍郎如故。然后韩文约接着宣诏,一是命宰相以下往驸马府吊祭;二是命三省长官与礼部议同昌公主之谥及丧葬、陵墓之仪;三是命工部、将作监于少陵原韦氏祖墓寻佳地营建公主陵;四是命百官为公主撰写挽歌词。

下面温璋看皇帝有起身的意思,便拜了出来:“陛下,臣有奏!”

众人都是一怔。李漼眉头蹙了下,手上动作了一下。刘行深道:“温璋奏来!”

温璋拜下道:“启奏陛下,同昌公主病薨,天下同悲;韩宗劭等得罪,士庶咸冤!臣奉敕捕人之余,亦曾详加鞠问,彼等实无奸恶,汤药无功,针石不验,但合本方,则无死罪!诸和合御药,误不如本方,医者亦不过绞而已!此注在律条,甚为分明。公主之贵,不加于至尊,臣以为韩宗劭等二十三人家口无罪,不合诛!”

话毕,路岩流矢道:“温璋,汝知医耶?还不退下!”

温璋不理,韩文约道:“温璋,法者,天子之法也!”

温璋道:“法者,祖宗之法也!”

刘行深道:“温璋,汝贵耶?天子贵耶?”

温璋道:“祖宗之下,天子至尊!”

刘行深道:“百姓捕取雏鸟,汝收百姓而杀之,依的是哪条大唐律?”

温璋道:“人杀无主禽兽,无罪过者,是其无灵无识也。鸦既能诉冤,则是有灵有识,当比劫杀人!”

李漼忍不得了,哑着声音喝道:“退下!”

温璋一怔,要再说话,便听刘瞻拜了出来:“陛下,臣有奏!”

李漼喝道:“你也退下!”

这厮的谏表他看过了,什么“修短之期,人之定分”,什么“奈何以达理知命之君,涉肆暴不明之谤”,什么“安不虑危,忿不思难”,无一句体心之语,莫非自己的女儿是天生短命?诛杀区区庸劣之医就成了昏暴之君?就将天下置在了危难之中?刘瞻默了一会,又道:“陛下,臣…”李漼将御案一击,嚷道:“退下!传旨:韩宗劭等一众罪人,合家立斩,无须覆奏!”

刘瞻磕头道:“陛下,太宗之法可惜!(注:太宗定法:凡决大辟罪,在京者,行决之司,皆五次覆奏)”李漼喝道:“来人,拽出去!”

宦者传呼,金吾卫便进来了。

朝会随即罢了,路岩回到阁中,将殿上之事与边咸、郭筹说道了,边咸俩个相视一笑,齐贺道:“此乃相公之福也!”

路岩摇头道:“刘瞻愚直之人,本不足算,韦相则使人忧惧,公主薨而恩宠逾盛,亦咄咄怪事!王铎,其师也;刘邺,其友也;于琮之去中书,必是为彼入主撤步!”

边咸道:“故说乃相公之福,刘瞻不去,韦相入中书,则相公将在何地耶?”

路岩恍然,抬了抬手,又叹声道:“虽然如此,吾亦不能久矣!”

郭筹道:“相公入相已近六年,方之古人,亦不差矣!且相公富于春秋(注:年四十四岁),纵不竞出镇,安知他年不能复入?”

边咸道:“尽人事而听天命,当务之急,是勿为温璋所累,这厮毕竟是相公所用!若有奸人摇动,生祸不难!”

郭筹道:“不!当务之急是丧葬、赙吊,丧葬合天心,赙吊结人心,能如此,有祸亦不为祸!”

路岩点头,自己可兼着礼部尚书,便问两人的意思。郭筹早就有了主意的,道:“下天子一等,用诸侯之礼!”

笑了一下,又道:“《礼》:天子七日殡,七月而葬。诸侯五日殡,五月而葬!公主未葬,则韦相不宜亲事。五月之后,又安知天心不变哉!”

边咸轻抚掌道:“此计大妙,天子必喜,而刘瞻想必另有话计较!”

路岩抬手道:“有二公在,吾竟何忧!”

三人皆笑。

路岩将事与俩个亲吏议过后,便与刘瞻、于琮、郑畋、王铎、刘邺以及御史大夫、中书舍人、给事中、礼部郎中集议,谥号很快就议定了“文懿”,对于礼制却久不能定。礼部郎中魏筜如何也不肯点头,“举其仪制,辨其名数”是他的职分,开口是“礼为国家之治本,人伦之绳墨”,闭口是“下官誓不污此职,辱及先祖”,其实多是为了报答刘瞻的拔用之恩。有他作梗,其他人便都不吭声。(注:魏筜乃魏征五世孙,父为宣宗宰相魏扶)王铎、刘邺俩个大概是为了钱,用诸侯之礼与用公主之礼,所需钱帛相差可非小小之数!

最后路岩道:“吾议如此,不可更改!公等有异议,可另行上表!”

在表上署了名,搁了笔。刘瞻不动,位次在后的也不便动。捱了好大一会,王铎起身道:“礼仪本乎人情,情逾其伦,礼逾其等,是不可免也!”

便署了名。刘邺也叹声:“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忠恕之道,返求诸己而已!”

也署了。于琮、郑畋便也拿了笔,最后便只剩下了刘瞻与魏筜,刘瞻一搁笔,魏筜便上去拿了。

士不可不弘毅,仁以为己任。能容是为弘,能决是为毅。能弘不能毅者,柔善之人也;能毅不能弘者,刚躁之人也。刘瞻自谓能弘能毅,臣子而抗君父,非旦无益于国,亦将大祸于家。太尉(李德裕)成一朝功业,而祸及子孙,岂不足鉴!吊祭他也去了,挽歌词他也写了。也不知是歌词哪处又犯了忌讳,还是百官的歌词再次让天子陷入了深切的悲伤,没两天,九月七日,刘瞻得了新命,带“同平章事”衔出镇荆南,堂堂南京使相,这也算不得贬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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