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路径曲折多奇,山石虬枝不时为阻,一看便知是人为营造的,三人刚入了一处石洞,那琴声便戛然而止了,洞口却是三个,一时不知所从。郑綮道:“岐路当哭,奈何?”
皮日休道:“圣人之教,但行中道!”
黄巢道:“阴阳之道,奇正并用!一乘三人,我为骖右!”
便走了右边。皮日休道:“尊者居左,我执缰辔!”
走了中间。郑綮一笑,只得走了左边,若以乘相喻,千顷也合搏击,袭美也合御车,只是自己称不得这“贵”!
黄巢从洞中出来,前行了不远,便就望见了一个山亭,想着琴声必自彼中出,也怕有所唐突了,便高声吟唱道:“闻道三山隔穷海,仙人不度波连天。徐福楼船吞鲸腹,汉武金人泪潸然。曹州白衣轩辕裔,平生数奇好仁义。为赏桃花觅仙音,不知身在蓬莱地!”回音未尽,琴声便起,曲调也欢快多了。近了亭子,便看见有个麻衣道人坐处其中,更妙的是,春风拂来,满脸酒香。到了亭外,又见了妙处,那琴傍竟还搁了一柄长剑,黄巢不会鼓琴,却舞得好剑,不是嫌唐突,他便进去取剑伴曲舞上一回了。
曲停,黄巢抬手道:“仙长,曹州黄巢有礼了!”那道人呵呵起了身,便走了过来,四目上下相交,都不由地吃了一惊。一个龙晴虎目,头角棱棱,竟似天日之表!一个长眉秀目,神气内敛,真乃尘世神仙!俩人都缓过神,相视一笑,黄巢再次揖道:“黄巢何幸,竟有缘得遇仙长!”
那道人揖道:“衡山野人赵璋,何敢称仙称长!贵人,还请亭中小憩!”
黄巢摆了摆手,道:“公不愿称仙,黄巢亦无所贵,不如便以兄弟相称,黄巢排行第三,表字玉蟾,自号千顷,敢闻赵兄字号?”
赵璋道:“赵璋幼孤,无兄弟,表字礼文,因居衡山祝融峰开云洞,人故号开云道人!”
黄巢道:“好,礼以成文,道以开云,真其人也!”
赵璋道:“兄之字号有说么?”
正要说道,便听亭后有人唤了一声:“有说!”
赵璋转了身,却见那俩人已到了亭外,一个貌古气清,一个和易仁厚。黄巢流矢相引介绍,皮日休一拍额道:“仙长便是开云真人?在下竟陵皮日休!(注:复州治所,复州属山南东道)”赵璋流矢抬手道:“可是鹿门先生?(皮日休居襄阳鹿门山,道号鹿门子)”黄巢道:“便是醉吟公(皮日休又号醉吟先生)!此公乃右司郎中郑蕴武,讳綮,其歇后之诗,妙绝古今!”
郑綮道:“千顷莫取笑,法师,郑五有礼了!”
赵璋还了礼,将二人引入亭中。
皮日休道:“衡山、鹿门,以地而论不近,以山而论则不远,久闻真人道法高妙,不意相见于此!”黄巢道:“我却孤陋了!”
几个人在石凳上坐下,赵璋提壶斟了酒道:“酒果未至,且以此杯传饮!”
黄巢接了,道:“最好!”
郑綮道:“千顷,肯让此杯,我与兄作一篇好传!”
黄巢双手捧过去道:“肯让!”
郑綮吃了,起身踱步道:“先生姓黄,得姓轩辕,降诞之日,有大鸟来巢于庭树,是夜秋风不起,朗月无尘,太公异之,故名之曰巢,字之玉蟾。时大唐文宗太和二年(828年)中秋也!先生魁伟豁达,忠孝天成,学兼文武,孜孜以求。五岁能诗,七岁能文,六岁知射,八岁上鞍。十五志学,慕东汉圣人黄叔度之为人(注:黄宪),故以千顷为号,欲齐其德业也!(注:郭泰说黄宪“汪汪若千顷波,澄之不清,淆之不浊,不可量也”)二十始游学,州县知名。三十历山川,豪杰相慕。受父之命,贡举京师。紫薇未照,且自逍遥。秋则观菊,春则赏桃。开云既遇,来年富贵安逃!”
皮日休抚掌叫好,赵璋也愈发奇异,黄巢笑道:“文虽佳,奈何溢美不实!”
说笑间,知客与俩个道僮提抱酒果而至,叉手道:“贵人,尊师为尘事所牵,一时不能拔身,还请恕罪!”
又对赵璋道:“尊师有言,烦请真人做个主人!”
赵璋应了。
黄巢便起身与众人斟酒,皮日休道:“真人到长安可有时日了?”赵璋道:“不过一旬!”
黄巢道:“从衡山来乎?”
赵璋道:“自山东来!”
黄巢道:“山东如何?巢到京已六七载,去年庞勋大乱,山东鼎沸,我记念兄弟妻子,几番要回去,也不知到底如何了!”
郑綮道:“何不就讨一卦?”
黄巢道:“此等尘事,不敢相辱,庞勋兵马未入曹州,当无他事!年初天子罪都招讨康承训,以为除贼未尽,兄既从山东来,必知情实!”
赵璋点头道:“兖郓青齐,山林闾里,大大小小,或称旧部,或为新起,不可胜数!不过,以璋度之,非独河南如此,恐怕淮南亦不能免,五十与百步耳!”
郑綮咂舌道:“这如何得了!”
皮日休道:“兵火之余,官私困竭,又非一州数县之地,朝廷一时亦难为赈济,又值寒冬,一时屯聚以求活亦在情理之中,熬过春夏,便当消散大半!”
黄巢道:“然乎?”
赵璋道:“然亦不然。”
黄巢道:“天乎?”
赵璋道:“知天者其唯神圣,璋何敢造作妖言!常俗言:官绅无饥岁,百姓无丰年!此言虽小,可以卜大!”
黄巢点头,道:“要得贼散其实也极易!”
皮日休几个都拱手,黄巢道:“去年徐州平,天子诏书中有一句话:所在百姓田宅产业为贼残毁烧焚者,今既平定,并许识认,各还本主,诸色人不得妄有侵占——但删此语,允许百姓依口占用,则天下大吉!”
郑綮道:“此无异于均田,然本主何辜?无罪而田产籍没!”
黄巢道:“王法即天道,当损有余而补不足!圣人无妇仁,以百姓为刍狗!百姓者,官族也。苟利群黎,行之可矣,何多恤耶?”
赵璋点头,郑綮笑道:“我虽官族,贫于兄家多矣,今上果能行此,郑五无所恤!”
都笑了。
吃了几杯酒,黄巢问道:“赵兄此次东来,是云游还是龙跃?”赵璋笑道:“为赏桃花觅仙音——今日是都得着了!”
黄巢道:“兄既有此言,黄巢饥渴之时便来观中讨吃!”
赵璋道:“但来,观主与璋有些渊源,定无间言!”
郑綮叹了一声,道:“千顷,主人婆说的是,我受兄赐多矣,报兄则少。回去我便写状求外任,若得如意,定使兄无困馁!”
黄巢道:“岂有此理的,山东不太平,知将你发到何处?天将降大任于厮人也,岂有不受些困馁的!”
正说着,下面突然传来了女子笑声,张看时,已有一伙男女聚在了池边。
赵璋道:“此等可恶,必来搅扰,我非主人,不如且避!”三人便起了身,到桥上时,那边人也过来了,却是苏循一伙人。黄巢几个与这些官宦公子自来不相投,也不招呼,也不避让。苏循现在已是名满长安,现在左右这些新朋友都是势门公子,又携了女伎,正在兴头上,也不肯退,到桥中便僵住了。黄巢道:“此乃右司郑郎中,君等白衣,岂有相抗之礼?”
苏循一笑,侧头问道:“崔兄,如何?”
这位公子便摇着出来道:“郑綮是谁,我自不识,不避时都掷在池里!”
后面便嚷道:“此乃崔司徒三公子,不识乎?”
郑綮便颤了一下,流矢道:“千顷,让他也罢!”
崔铉可是路相的恩公,其长子崔沆都已做到中书舍人了,自己如何抗得?也不由分说,便兀自退了。皮日休说了一声“罢了”,也退了。
黄巢失了据,与赵璋对视了一眼,笑道:“也罢,君子无所争!”赵璋道:“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便退到了桥头。苏循、崔潭一众人欢喜了,却不着急过桥,在桥上又是戏耍又吟诗,好一会,才过来,还兀自嚷着退避。黄巢心中实在愤不过,看了赵璋三个一眼,便怪嚷道:“啊呀,夜叉扑人!”
身子便向苏循一伙人飞撞过去,赵璋得意,应声便踢了一块石头入水。这些王孙公子身骨哪是有气力的,心里又慌,你拉我拽,即时便跌到了一地,旁边俩个还落了水,都鬼叫起来。郑綮、皮日休也边跑边嚷,那边便有道人慌声应过来,一时闹得真有鬼物作怪似的。从里面出来,四人不由地都笑了,郑綮道:“千顷孩时当吃棒不少!”
黄巢道:“彼等不学耳,道观乃诸天众神所居,何来恶鬼?”
皮日休道:“彼等去恶鬼亦不远矣!”
说笑着便往福唐观、新昌观游看。
福唐观本是中宗皇帝赐给庶出长女新都公主的住宅,新都公主得了这偌大的恩典,不想也蒙上了不幸,其子武仙官日与道士为邻,年幼便种下了道根,年十五便执意出家,新都公主见说劝不动,便将宅第改建成了福唐观,使儿子出家在家,自己搬到了邻坊。新昌观的主人也是一位公主,中宗敢将九五之地赐予女儿,玄宗便也敢,新昌公主的不幸又甚于新都公主,还未有子嗣,驸马萧衡便没了(注:宰相萧嵩之子),公主伤心欲绝,便改宅为观,在家出了家。往后便没有公主再觊觎此坊。穆宗长庆三年(823年),宪宗宰相王涯却请得一区地立了家庙,似沾了些贵气,几年之后便由外镇回长安领了盐铁转运使,最后便又做了文宗的宰相,可是好景不长,未及三年便遭上了甘露之变,家产籍没,男女老少尽诛,自己也腰斩于独柳之下,至今犹是罪人!庙自然也毁拆了。 一一看过,到了南坊门左近,皮日休笑道:“玉蟾,看来文史星历,亦有不可诬者!”黄巢笑,道:“斯是陋室,唯吾德馨。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在人不在地也!”
赵璋道:“是哉,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郑綮笑道:“道士道士,道可在士前!”
赵璋道:“所谓孔曰成人,孟曰成圣者也。拘于道者为道士,弘道者唯有神圣!”
郑綮抬手认输,出了坊门便道:“真人,郑五宅中有老母,今日且辞,来日再来听诲!”
黄巢道:“也罢,我虽是自在之人,袭美犹有吏部选试,开云兄,今日且归,明日再来与兄赏剑论道!”
赵璋应了,折出来,直送到朱雀大街才住了脚。
朱雀大街以皇城南城中门朱雀门得名,南通明德门,北接承天门街,是长安城的中轴线,也是长安城最宽阔的一条直街,其东三条直街称左街,属左金吾卫大将军巡管;其西三条称右街,属右金吾卫大将军巡管。黄巢驰马过来时,差点就吃金吾卒拦下,游逛了这大半日,又得了个知音,烦恼一时销去大半,自然也就无须驰骋当酒了。三人夹马而行,左颊斜阳右颊风,你呤桃红我唱松,真是好不快意! 回到广朋客栈,皮日休却突然道:“玉蟾,可知赵开云之师是谁?”黄巢道:“谁来?”
皮日休道:“便是武宗国师赵归真!”
黄巢从榻上坐起,道:“可真?”
皮日休点头道:“武宗崩于四月二十二日,宣宗即位于四月二十二日,其师亦诛于四月二十二日,彼于此时麻衣至京,琴声又多悲怨,或者便为悼师也!”
又道:“当日为武宗召入禁中修法箓还有一人,衡山道士刘玄靖,刘玄靖醉心修炼,故赐号广成先生。赵归真则不同,好论时事,或说武宗灭佛,实是彼所启,故做了两街道门都教授!”
黄巢道:“佛便合灭,道也不干净,皆为民蠹!武宗去今二十二年,开云当年合是十四五岁,遭此变故,必定大不易!”
皮日休道:“当是贬放岭海了!”
“赵归真可是衡州人氏?”
皮日休道:“如何知道,自从李邺侯修道衡山(注:李泌),卒入相德宗,功业成就。其迹多有人步之者,赵归真便其一也,赵开云言语多及时事,看来亦不能免俗——白玉不毁,孰为珪璋。用世之意甚明,奈何今上不好道!”
黄巢道:“白玉不毁,孰为珪璋;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已!设使天下道士、僧尼、儒生皆有是心,则大道行矣,天下庶几乎大同,又何讥焉?”
皮日休道:“玉蟾,我非有他意,李邺侯道隐,是逃帝王之征。彼等既欲用世,何不遽出世科举?磊落求之!”
黄巢笑了笑,又在草榻上躺下了,烦恼又不觉翻涌而出,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转头去考明经已是晚了,必惹人笑;继续苦熬进士,十年八年,自己能熬得下来么?熬下来了,白发衰颜,于志可谓得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