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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28下:饵香不费垂钓力,虎落平阳狗声狂(1 / 1)

许佶看见了半开的城门,也看见了一排拒马枪以及后面的弓弩,除了直冲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马还未近,箭便扑了起来,起如风,坠如雨。许佶挥槊做格,马蹄不停,拒马将近,他一手拽缰绳,猛然将身子前探,槊也搠出。拒马吃推,嘎嘎向后。左边的也试图使槊去推,却搠空了,马胸撞在枪上。右边的将马腾了起来,马蹄落地人却栽下了鞍。后面的没能跳过去,马吃叉住了,人却飞了过去。箭雨还未断,许佶中箭,舍槊上鞍,右手飞快扯下背上的包袱向前一掷:“买路财!”

包袱半空散开,火照下便映出一片金光来,紧着满耳都是金珠落地的妙音。音未绝,眼前又有了金光,官军不由地便缓了手脚,金迷眼,财迷心呀!便是这么一眨眼,贼骑却已突到了身前,许佶拔刀乱斫,猛恶如虎豹,后面随上的也是凶似豺狼。官军勉强持了一阵便乱哄哄地朝两边马道退去,同时城墙上士卒已拽好了弓弩,敌至弦响,惨声迭起,狼藉满地。

许佶突出大门不远便勒住了马,左右便劝,许建一过来,见他上上下下插着箭,也嚷声做劝。许佶却嚷道:“我突前为什?不为逃命,是为全军开道!今老明王未出,我径走了去岂不叫天下英雄笑话?”

许建低了头,问道:“阿叔伤可好来?”

许佶冷声道:“死不了!”

顿了一会,又道:“许建,你领个人去寻艘好船——步行,马留下!”

许建下了马,问道:“阿叔,向东还是向西?”

许佶嚷道:“东边,还将什锤,快去!”

许建有些不舍,这柄长锤可是他吃饭的家伙什,愣了愣,还是丢了手。许佶的心安了,自己便不合寻了他来,烧火使锤的生计最苦倒底也是生计的!

很快,孙章一丛人便过来了,庞举直却没有在其中,又等了一会,李直拽着一丛人也过来了,还是没有庞举直,许佶发急,踢马便往回跑。李直追着嚷道:“都虞,如此情势,生死可知,徒死何益?”

许佶道:“我是铁打的贼汉,不是尚水的军家!”

李直着恼,勒住了马,呆愣一会,吩咐亲从说道:“往萧县,告吾兄(李圆),事不可图,速走为上!”

也不唤人,便打马往城中去,抛却姻亲不说,抛却情谊不说,他与他兄长也合死,他哥要是不骄大,泗州即时便下了(注:李圆曾打草惊蛇,军马未至,便先遣亲卒百人入泗州封府库);他自己要是不眼瞎,有哪会有朱玫以沛叛降一事,败事如此,用而不疑,今又丧其父,尚何面目苟活!

孙章迟了迟,大嚷道:“彼等尽忠义,我等当留身以报明王!”

扬鞭便走,众人多从之,柳子之败,只有他孙章与彭攒、秦立三个领回了两三都人马,此时不随他走又随谁走来?

许佶一入城,张玄稔便拽军过来了,见一匹马窜进来,还以为是报马,却听见那骑嚷道:“我乃许佶,有话要说!”

张玄稔自然熟许佶的声音,勒住了马。许佶却不说话,跳下马喊起“老明王”来。张玄稔心中一喜,看来庞举直便在这一地的尸体中了,吩咐左右道:“与他找!”

不由地又问道:“许佶,你返城便是为了寻庞举直?”

许佶不理他。这时,又进来了几骑,李直却不下马,满拽着弓道:“张玄稔,今番挣得好大富贵呀!”

张玄稔道:“自古谋逆作乱者,皆为他人富贵之资,公今日方知么?”

李直道:“错了!这是虎豹食肉,猪狗吃屎!”

大笑起来。张玄稔道:“妇舌虽长,于事何益?李直,你若能劝你兄长降,我保你兄弟不死!”

李直道:“贪心不足,与宋威争功,不怕人斩了你么?”

这时,许佶一声嚷,便跌在地上哭了起来,人是寻着了,张玄稔挥了人上去,李直大嚷道:“敢动者,死!”

拽得弓矻矻作响。张玄稔道:“李直,今日之事,无一人可逃!”

许佶止了哭,磕了几个头,提刀起来道:“张玄稔,我既返城,便没想再走!这头予你,换你一句话——你有此功,富贵足矣,愿高抬尊手,饶恕一干罪人家小!”

也不待答话,一刀便抹在了脖子上。张玄稔冷笑,李直嚷道:“你肯应,我这头也予你!”

张玄稔道:“你能使李圆降康相公,我保你两宅无死罪!”

李直道:“好!”

啪地一箭便射了过去。没中,而敌箭已蜂涌而至。李直跌翻在地,徒死何益,能愧无耻之人乎?

张玄稔使人将三具尸体用席卷了,遣出了两千人马,转马回了衙,庞举直、许佶、李直既在,余下的便不值得他亲自追。二更时分,所有兵马便都回了城,割回的脑袋不多,两千来人大半赴在了汴水里。张玄稔也没有再多问,他也不需孙章几个小贼的脑袋来换功名,劳问了一番,继续看着路审中写捷报。

随着捷报递到康承训手上的还有一封张实写给庞勋的书子,是外寨未焚前送出的,这厮劝庞勋行围魏救赵之计,趁西边空虚,往掠宋、亳。

这时,康承训已经在马上了,不是向北,而是向西,庞勋确实到了宋州,据张实的爱姬说,这条围魏救赵的策还是张实在外寨未焚前送出的,只可惜庞贼动了贪心,攻下宋州南城后不肯舍去,一直死咬着。宋州刺史郑处冲既明白又糊涂,吃围时没瞎嚷嚷,贼退后却还闷着。直到朱邪赤心的探骑到了城下才说贼九月初三便退了,夜中退的,是往西,已报知了忠武。康承训吃了一惊,留下刘巨容镇遏宿州,便大起兵马追贼——庞贼若是得知宿州已降,便有可能继续西掠,一旦进入伏牛山脉,那汝、洛便难得安宁了!现在彭城一下,这条路便成了这厮唯一的生路!(注:郑处冲,宣武节度使郑处诲之弟,此时已卒)

朱邪赤心也明白了这一点,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了庞勋的踪迹,并在亳州郊外咬到了这厮的尾巴,贼军这一路转掠了不少壮丁,人马在四万左右。他也不敢大意,敲着鼙鼓在后面缀着,到第三天夜里,庞勋这厮耐不得,丢下后队与辎重兀自跑了,再追上时人已在涣水北岸了,两岸拉了一根长絙,已渡过了两万上下。朱邪赤心勒住马,便使时溥领着降军隔岸大呼起来:“宿州已降,徐州已降,前无生路,何不速死!”

徐州将士一时都僵住了,日头还高高斜在西边天上,可是他们都感觉到了冷,不是风带来的,也不是身上的水湿,也不是肚腹和饥饿,而是从心底冒出来的。

庞勋想喊几句话,张了几次嘴,终究没有发现声来,前面四五十里处便是蕲县,若是宿州降了,那么蕲县也必然降了,若是徐州降了,那他便无家可归了,现在无论如何做,都将难逃一死!一众亲从也低了头,没有一个有活气的。

这时,后面猛然嚷过来一个声音:“庞勋何在?庞勋何在?”

庞勋一惊,拔了刀,起身迎着大嚷道:“何人造次?”

来的是个紫脸大汉,赤须赤袍,左手扶刀,右手提着一柄打山锤,两条臂膀又粗又长,大异常人,这人立定,将长锤一顿,嚷道:“我——彭打山!”

庞勋见这厮声气犹是不逊,不由地愣住了,柳子之役后,他擢用了五员虎将,其中一个便是这打山开石的彭攒,不是自愿投的军,很有些反骨的。

“你有何事?”

“何事?我等要活,在此捱死怎得?”

庞勋放了心,道:“非不欲行,士卒劳倦,且歇片刻!”

彭攒道:“怎得歇?吃水么?”

庞勋不由地便怒了,嚷道:“彭攒,人无恩义可乎?何得如此无礼!”

彭攒指着便道:“你与我有何恩?我兄弟三个好好营生,养活爷娘,吃你拽来做贼,柳子一役丧了我二弟,在亳州又丧了我三弟,你与我有何恩?”

嚷得急了,便将长锤捞在了手里。朱崇节流矢拦了上来:“将军,明王岂欲彭二哥、彭三哥死?”

这人也是五虎之一,柳子一役,庞勋只挣出个身子,检看归城之兵,见这人实诚,便用作了亲将。这时,秦立也过来了,彭攒冷哼一声,道:“捱着罢,我走!”

便转身走了。

庞勋对秦立道:“这厮好气性!”

秦立点了下头,问道:“明王,可还是往蕲县去?”

这人是泗州下邳人,本来在郑镒寨里,看不过郑氏的小器,便投了过来。长得獐身鼠头,却颇有豪气。庞勋道:“公意下如何?”

秦立道:“也只此一道,末将以为宿州或者已下,徐州有老明王坐镇,则未必如是!若是徐州未下,康承训大军定在徐州城下,今往蕲县,有隙可乘则下之,不然则济水向北,康承训闻我至,必来迎我,连城内之兵,或者犹可一战!”

庞勋点头,见彭攒已拽着一队人往前面去了,便道:“传令,回家!”

向前行了二十里,探骑回来了,带回了蕲县的信息。庞勋在马背上思来想去,在亲队里敛了一大包金帛,使人将了往见李衮,要买桥过汴水,否则将以三万困穷之师,致死于城下。很快,李衮就遣了人来,说汴水桥乃与对岸埇桥镇共管,白昼亦难还恩,不如稍待入晚,或者有隙可乘。庞勋是大喜,他生平不为已甚之事,待人宽容,一如那汉刘邦,今日果然有善报在!更何况这里过去,便是昏暮时节了,也不必长等。

入晚时分,上万人便到了县北,桥还在,正要过去,城上却起了鼓声,紧着对岸也起了鼓声,点得一线长火。彭攒匹马在前,犹要过去,上桥没十步远,那桥便塌了。士卒惶恐,不知如何是好,有的便开始往后逃了,庞勋也是一脊冷汗,下令往回走。

行到县西七八里处,前面也突然响起鼓声来,这鼓声更凶肆,听着人马不下三万!一时,众将士像抽去筋,扎缚住了手脚,没有一个在动的,两面水、四面敌,这便是阿鼻地狱了!

突然,前面的鼓声停止了,火光起处,照出一面偌大的康字旗,在风中狰狞地舞着!四野一片死寂,紧着便有声音如潮般涌起:“宿州已降,徐州已下,恶党宗族,诛斩过万!宿州已降,徐州已下,恶党宗族,诛斩过万!…”庞勋惊恐地回视,但是天光已经暗淡得让他什么也辨不清,他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寒意,好像这黑里便只有他了!也不知过了多久,黑里突然起了一个吼声:“我丁八李温十八代祖宗——杀呀!”

(注:李温,唐懿宗李漼本名)

这声音不可思议地盖住了那面喊声,钻进了每个徐州卒的耳里、心里,他们知道王式当初是如何诛的银刀七军,他们很难相信现在自己有爷娘妻子还好好活着,一时所有人都像烧着尾的怒牛,没头没脑的向前抢杀。空中便起了风,嗖嗖之声大作,是万千箭矢,无形无影的扑下来了,即时便是惨声一片!

庞勋活了过来,他不逃,将刀一抽,声嘶力竭地喊道:“杀呀杀呀!今日便死,尚有鬼神!”

便踢动了马,朱崇节等也捧着向前。当前面的徐州卒就要杀入阵去时,马蹄声突然大作,很快就从两侧驰出,横冲直撞,如龙似虎,不可阻遏。退浑骑冲撞、践踏了几个来回后,康传圭便指挥步军合了上去,这已不战斗了,而是屠杀。第二日清点战场,砍下的人头便有万余级,逃散后降的仅千人,其余的都淹死在了两条水里。

三天后,康承训到达蕲县时,庞勋的尸体才从战场上寻捡出来,头脸还好,身子却吃蹄脚踩得没了形样。此时宋威下了萧县,曹翔也降了宿迁几处县镇,只有马举还在围攻濠州,不过那是他马士举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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