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张玄稔从磨山回来了,拉了几十车的钱粮,却不见一个生口,久无音讯的周岌却随着。一问,却是磨山数万口全渴杀在山上,天久不下雨,山中泉竭,山下又围得铁桶一般,四五天后寻上去时,便都不成了。至于周岌是恰好撞着的,王弘立之败,他将了一部人往北走,好容易挣了出来,人却散了个七八,又受了伤,恐再撞上追兵游骑,便索性向北走,取道酂县以北归徐州。途经磨山,知道上面有数万百姓逃匿,便思将功赎罪,说他们从义,不想却吃这厮们捆了。直到张玄稔围山,才放了他下山告饶。周岌说完,张玄稔便道:“非周将军,末将也不知山上虚实!”
周岌道:“非将军,周岌便不得活,何敢言功!”
庞勋笑道:“有功不居,仁义丈夫也!我一言以决之,张公功大,受上赏。周公劳苦,受中赏!”
俩人谢了。庞勋唤起来,赐了酒。曹君长道:“二公可知天旱之故?”
周岌道:“依着父老的言语,便是有奸臣当朝!”
憨实人说憨实话。曹君长一笑,道:“非也,蚩尤旗降世也!”
周岌一时便摸不着头脑,张玄稔倒是知道蚩尤旗的,一为战旗,一为妖星,可与天旱有什干犯?庞勋叹声道:“也亏了刘丰兄弟!”
曹君长便说起汉高祖降神之事来。听罢,张玄稔流矢拜贺,又道:“末将不知情实,竟贪天之功!”
这厮倒乖觉。庞勋将手一摆,再次将两人唤了起来,说了些建号称王前后的话,便转到梁丕擅杀姚周一事来。张玄稔道:“上天降神,明王何忧,末将不才,愿单骑往宿州,必使梁丕归彭城请罪!”
庞勋道:“梁丕非弱汉,公何能如此?”
张玄稔道:“无他,以明王之德威也!”
庞勋露了笑,张玄稔倒是可使,若是梁丕悍然相拒,亦不至恶了情份,毕竟非戍桂故人。可话又说回来,梁丕若果然束手相让,宿州交给这个“胁从”的唐将,他心里也不安!宿州绾徐、泗、濠三州之地,至重至要,必须万全!周重道:“明王,此事不如且缓,梁丕无叛心,杀姚周乃旧怨也!”
庞勋道:“若人人因旧怨相害,军岂可成军?尚可望成功乎?玄稔,这般还使张儒、张实随你,他二人毕竟是随我戍桂的,有什不好时也好说话!事若成功,你为刺史,张儒、张实分掌兵马!”
张玄稔拜了命,便道:“不知张儒、张实何时可发?”
庞勋道:“唯公所命!”
张玄稔道:“先人有夺人之心,以末将之意,不如便今晚二更!事若顺遂,三更可至,四更事便可定,五更便可报复!”
庞勋道:“如此甚好!与我语梁丕,但能从命,无忧生死,也无忧富贵!”
便使人去唤张儒、张实。又问道:“我欲出军征讨,二公可有什教我?”
周岌道:“末将何知,敢言方略!”
庞勋道:“但言之何妨的!”
张玄稔便道:“不若先击魏博,再尽力曹翔,末将在宿州,必使明王无后顾之忧!魏博在昔虽有天雄之号,然不战多年,其兵轻而傲,且本无心为唐效死,但摧其锋,余众必走。曹翔用兵持重而不知其要,不与薛尤(魏博大将)合势下丰县,却专力于滕县,方之康承训亦差之远矣,是不难破!”
庞勋笑道:“公所划正合吾意!”
正说笑间,张儒、张实便说笑着进来了,都穿着簇新的绯袍,束着银带,大概是苦热,没裹巾子,露着髻。这里才拜了起身,许佶也到了,脸上似有些不快。庞勋也只作没看见,先说了磨山的事,再说到宿州。张儒两个也没候许佶的脸色便拜应了,庞勋看着许佶道:“以兄长看,梁丕能从命否?”
许佶摇了下头道:“明王,我也难说的,狗马知恩义,人心隔肚皮!”
梁丕这事他想了许多天了,于他而言,最好是不换,要换最好是自己往代。不换他寻不出道理来,自己往代以后便是朝中无人了!庞勋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便是如此了!公等不避凶险,有什请求,只管道来!”
张实便拜出来道:“明王既决意出击唐军,末将敢请老明王留守彭城!”
张玄稔、张儒、周岌便也拜出来道:“此也是末将之愿!”
许佶冷声道:“也是,或者明王不动,我押军出击!”
军家真是没恩义的,当日张实一家吃王式屠了,投到自己寨里,自己与他推食解衣,可没有一毫的亏待,这时却来使绊索!庞勋道:“宿州之事不了,我如何敢动?且去,五更便要见报!”
张玄稔三个一起应了,很快就拜了出去。二更不到,便各拽了十来个亲从出了南城。庞勋也没睡,就在中堂大榻上歪着,婢子摇扇,星月透户,倒也闲静。五更鼓响过不久,张实所写的报状就呈了进来,报状很短:“三更至城,呼门即开。衙中相见,闻命则拜。四更交接,大小不遗。此公好名,五更当至。”
看过,外面便报说梁丕已到了。庞勋便回堂中坐了,燃了大烛,点得一堂通明,使人唤了进来。梁丕头虽低着,行路还是带风,进来便拜在地上请罪。庞勋默了一会,叹声道:“姚周之罪当诛,可不当公来动手!”
梁丕将身又向下伏了伏,道:“末将若槛送回彭城,明王能杀他么?姚周罪不容诛,而诛他不得,则谁为明王效死?”
姚周若回城,许佶必然相袒,如何诛得?庞勋倒没想到这层,流矢起身去扶,道:“公为我思则多矣,为己思则少矣!许都虞情谊丈夫,哀姚周有日了,相见时万不可起争执!”
梁丕道:“都虞要杀,末将伸脖颈便是!”
庞勋连道几声好,就使他在衙中歇了。晨参时节,许佶见了梁丕却一句话没有,庞勋也不想冷了人心,不如狗马,便以许佶、周重为留后,分领文武,佐他父亲庞举直守彭城。周重又说须正名,便定议拜他父亲为大司马,使了人去请。这时路审中便问道:“大司马过庭受命,当趋拜否?”
庞勋道:“岂有父拜子之礼!”
路审中道:“然则岂有子为王,以命父者?岂有子为王,父为子服事者?以下官所见,不如效汉初太上皇故事,尊养之而已!”
周重不说话,他与许佶职权既相当,老明王若无正经职名,届时若起纷争,也难以命众。庞勋也蹙着眉,他爷不坐衙,他脊背生凉!他爷做老明王,则提三尺剑者谁耶?这时,老吏李庭辽便拜出来道:“汉初太上皇所以得尊者,天下已定也,未闻刘项相争之际有此事!明王方耀兵威,不可以父子之亲,失上下之节,宜从权!”
庞勋点了头。(注:李庭辽是李晖之父)庞举直也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心里虽别扭,却还是趋庭入堂,拜在了儿子的榻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