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周没动,是因为许佶密令他不动,庞勋、王弘立是徐州正经的军家,拿下濠州的刘行及、马踏淮南的丁从实都是徐州正经的军家,而他们却是半道的,若使王弘立再击破一招讨,则自己一伙兄弟愈发轻贱了!而一旦兵权为人所夺,则难免为人所鱼肉,罪有首从,在桂州发难的并非他们正经军家!这番道理,许佶不说他也明白的,王弘立一旦破了康承训,必然总押柳子之军,这厮年少冷傲,自己这双膝是如何也拜不下去的!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王弘立竟然没有死,一军丧尽却还梗着脖子回了彭城。据许佶说,庞勋是要斩的,最后吃周重那老子拦住了,一杖不责,好加劝慰,予了兵往助吴迥攻泗州。至于王弘立说了什,有没有推罪于己,许佶没有说。过后,庞勋便转了牒来,并没有按问他所报的虚实(兵败当天他便往彭城递了报状,说浮桥为细作所焚,因此未能如期向鹿塘),只说康承训既胜,必将大举向柳子,嘱他着意。又说将遣张玄稔、张儒屯芳亭,以为柳子之援。 芳亭在濉水东岸,便是柳子脊背后五十里处,张儒是随庞勋戍桂的,张玄稔是徐州正经的军家,早年在灵武立过军功。庞勋此举与其说是使张玄稔为自己之援,倒不如说是防自己突然倒戈还彭城,去年自宿州往攻彭城便是走的此道! 这便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姚周从来就没有生过此念,江湖中人,说不得忠孝,便好讲个仁义。受人之托,搠人之背,乃下下人所为下下事!便是刨去与许佶一众人的兄弟情谊,他也行不来!况且眼下形势并不坏,康承训虽侥幸赢了这一阵,未必便敢直扑柳子,自己可是一兵未损! 康承训在此役中收获的可远远不止两万余人头,他赢得了七万将士的认可,不是他坐镇中军,临乱不乱,沙陀最勇也得败!战后,杨复恭要问诸将之罪,他又出来拦了,很大度地道:“营寨遇袭,自古少有不乱者,况承训素无贤名,安能使将士心安!乱者,不为罪!能定者,便有功!能守战者,为上功!能出战者,为大功!”这便是有德了。
朱邪赤心与他的族人同样赢得了全军的认可,新兴不得他援必破,新兴破则诸军将无一能幸免!此理易明,是谁也识得的,是谁也抵赖不过的。谁再在口舌上逞强,也只是徒惹人笑罢了。 几天后,康承训便将大纛立到了鹿塘,开始攻略柳子,试图在涣水以东下寨。姚周并不示弱,但有人马过涣水,他便遣人过汴水。人过一千,他遣一千;人过三千,他遣三千;人过五千,他遣五千。枪对枪,箭对箭,不肯放松一步!也是不敢放松,退一步便促一丈,心气一跌,手脚便软! 康承训倒欢喜这样,败无倾覆之忧,胜有复上之辞。敌我之势,终是我强敌弱,而且时日愈久,我势愈大,敌势愈小!寿州解围便是明证,此时便要耐得下性子,避免大战! 看着诸镇日日出斗,没两天朱邪赤心便耐不住了,沙陀人的感情总是与沙陀碛里的风砂相似,来时迅疾,去时迅疾。来时日月无光,去时天地明净。长子之死带来的悲伤,已经过去了,沙陀的男儿,沙陀的马驹,战死沙场可谓正死。他还有儿子,他还会有更多的儿子!康承训却执意让他养着,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沙陀此番南下只是三千骑,日用则日损,到不了彭城便得更刀! 两军从二月中旬直杀到了三月中旬,大大小小数十战,贼军虽说是败多胜少,却一直未露怯。直到下旬这些日子,才现出了疲态,兵虽出却不肯斗,见扑便退,见退也不追。杨复恭便起了直攻柳子的意思,康承训也有这意思,只是还有顾虑,直直向汴水浮桥逼过去,姚周守不过,一把火烧了也容易的!所以真要攻柳子,还得分一军自他处渡水。而一旦为贼所察,后果可想而知!因此,他宁愿再等上一些时日! 姚周也在等待一个时机,现在他觉着时机已经到了,三月二十九日四更过后不久,柳子寨中人马大动,马摘铃,人衔枚,没有举火,就着残月孤星的一点微光,吃呼呼作响的河风掩着,迅速过了汴桥,大队大队的向西边赴,他们的目的地是鹿塘! 这条策才说出来时,帐中诸将谁都吃了一惊,谁都以为不可行,厮杀了这一个月,己军已是不竞,最近一旬,更是无一胜绩。扫寨中之兵不过三万,而鹿塘之军也在三万上下,如何能得着好的?且我无后军,彼有近援,一不如意,便是王弘立第二!刘丰也劝他三思,认为至少也应该向芳亭请兵一万。 姚周看了众人好一会,扯开衣襟道:“公等近来也曾下汗么?”刘丰道:“天燥得很,如何不下的,今夏我看又有旱灾!”
姚周笑道:“便以此破贼!”
众人还是不解。姚周便将他的算计全盘托了出来:天时向暑,晦日风高,最宜火攻。过去一个月中,两军划地而战,已习以为常,康承训最近屡胜,必有相轻之心。蓦然往袭,必在彼意想之外,而一旦得手,风火涨天,鹿塘诸寨将焚在顷刻,十五里寨、新兴诸寨又何能为?众将听了这才肯了意,依着现在的局势,康承训迟早要攻过来的,还真不如泼了胆攻过去,得了手一份永世的衣粮也就落了手!
要袭过去,当然不能踹人正户,由浮桥直抢,得另寻一处津渡。这在之前不好寻,眼下却不难,入三月以来,天上几乎没下过一滴雨水,田亩里渴得厉害,于是庄户人家都将了锄往河里要水,你引一渠,我引一塘,上下数百里,各有神通。因此涣水水位大跌,不少河段已可以徒涉。 姚周选择的地点便是鹿塘下游十里处,军便由他亲自押领,另一万军由刘丰押领,直当涣水浮桥,以引康承训耳目。虽则上次围攻康承训不果,刘丰多少有处置失宜处,可姚周还是愿意相信他,这是他在江湖时结识的兄弟,远比那些正经军家知恩识义! 柳子兵马一动,康承训便得了报,他都没有料到,自己竟然能等到这样一个机会,他准确地判断了姚周的意图,并不动声色的对兵马进行了调动。 当姚周一部的将士一个一个跳进涣水,半侧着身子,咕咕哝哝踢水向前赴时,对岸的柳荫里便有箭矢在瞪着了。水中的徐州卒对此却毫不知情,鹅鸭似的挤着向前。突然,耳内便有鼓声暴起,惊疑之际,残星一隐,水光顿失,便有万千箭矢从漆黑中扑了下来。徐州卒甚至愣了一会才发出喊来:“有伏兵!避箭!”很快这种清晰的嚷声便吃淹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惊呼惨叫,以及各种扑扑嗵嗵的水响,心中起了慌,水中便生了鬼,脚抓不住水底,身子便不听使唤,自己抓扒人也倒,人来抓扒自己也倒。冷不然呛上几口水,手便胡乱捞捉人腰腿,脚还使劲踹蹬。吃人捉捞住的便愈发慌乱,挣急了便使刀乱砍,箭雨未止,上下交攻,空中水中尽是腥臭。而将校犹在挥刀大嚷向前,渡已过半,与其退而自乱,何若进而搏命!
姚周这时还在岸上,对岸鼓噪起来时,他正裹了甲准备下水,之后他便一直当岸立着,按刀不言,面如死灰。康承训能在此布下兵马相候,则必然已布下兵马以迎刘丰一军,而以其兵力来算,迎击之军必在三万上下。这边一杀起来,那边很快也会杀起来。全身而退已是不可能,大败而归则无力阻止康承训渡河,柳子吃围已是必然之事!所以他现在还真不知如何是好!不久,北边果然起了厮杀声,姚周这才转了身,长叹一声道:“留后无福,天不助我,撤吧!”便兀自勒转了马,在水边押阵的亲队随即转了刀口。
徐州军撤退的号角一起,康传圭便挥着人下水,他叔父与他的命令是“勿使贼渡水,勿使贼逃遁”。水还是那条水,人还是着了甲的,可是攻守易势,自有余勇。凤翔军的骑军抢先淌下了河,很快他们就的枪槊就撕咬到了肉。 同时,退浑、契苾、鞑靼正猛烈向刘丰一军发动进攻,赫连铎以两千骑冲其前,契苾、鞑靼各一千五百骑冲其两翼,他们不是代北的沙陀,他们是云中豹,是振武鹰,是塞外狼。他们的健儿脚踩着辽阔的草原,头顶着高远的穹天,举动生风,呼吸生雷,徒手能搏虎狼,弯弓可落大雕!他们的战马受过最寒凛的风,吃过最遥远的草,奋首扬蹄,风云变色,日行千里未称远,路阻虎狼不避险! 谁也不比谁差,什也不比什差!不独赫连铎是如此想,其他人都是如此想,为了部族,为了富贵,他们都得抓住这个机会! 刘丰开始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他以为康承训只是察知了自己,这正是料算的一部分,攻过来的人马越多,姚周成功的机会越大。他甚至以为康承训会表现得很谨慎,相持一段时间后才会尝试进攻,可是一切都超出了他的料想。如此数量的骑军便恁地迫将过来,几乎是一声欢翅也没打。阵脚很快就吃冲动了,三面一起扰动,似乎不要等姚周火起,一军便有溃败之忧。正在苦苦支撑之时,前面火把铺天盖地的赴了过来,很快喊杀声便噪得天地震动。 刘丰挥着的刀也僵住了,来的是官军,数在三万上下。突然,阵左一松,便有了一股不可阻遏的力量,抓扯住一切可以抓扯的事物朝着一点沉陷塌缩,山崩地裂一般,军崩溃了,成了流沙,成了洪水。刘丰还没有经历过此事,开始他感到愤怒,嚷着要斩左阵的将校,然后试图重新稳住阵脚,却发现自己与自己的亲队都在不由自住的往后退,前面有力量挤压过来,左右也有力量挤压过来,简直是掉在了湍流激涡之中,挣也挣不得! 康承训任着退浑、契苾、鞑靼三部在前面横冲直撞,自己押着大部不急不缓地向汴水浮桥迫过去,他已是胜劵在握了。姚周也无意坚守浮桥,退过来便吩咐准备点火之物。刘丰一过桥,堆满束薪、艾草、油脂、硫磺的火车便推到了桥中间,火光冲天而起,吃晨风来往一扇,便在水面上幻出一条火龙来。徐州卒或是跳身入水,或是返身告饶,或是没头乱撞,鬼哭狼嚎,惨声迭起。 汴水乃大唐王朝漕渠要道,不同涣水等其他水道,百姓便是渴死也不敢胡乱下锄头的,因此汴水的水位并没有下跌多少。桥一烧起来,官军便不得不勒住了。然而一条死水是阻不住活人的,康承训一边下令搭建浮桥,同时分出宣武军、沙陀军往上游渡河。姚周寨中已不足两万人,老弱伤病在内,他在河岸拦了五千兵,将剩下的兵力都放在了加固壕寨上,同时也向芳亭遣出了使者。宣武军向北溯了六十来里,征用酂县舟船渡了河,近午时分,沙陀骑便驰到了浮桥对岸,晡时左右,康承训便围了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