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新任监阵使杨复恭到大营后,都招讨使康承训就像爷娘进了屋,坐也不敢坐,立也不敢立,总要寻点事儿来献孝心。人不可貌相,都监(杨玄质)这个侄儿虽则好身好脸,多有妇美,性子却刚恶,拿腔作势的,动辄便将话搠人捆人。都监都不作声,他自己更加作声不得,此公嫡亲的养爷可是枢密使杨玄翼!这厮们都是裆里不硬心里硬,不认旧情的,都说杨收是与他家联了宗的,前两天却赐死在往驩州的道上,咽喉都吃剔了去,岂不足惧!
这天大帐晨参毕,众将一出帐,康承训随即便起了身,对杨家叔侄说要往鹿塘巡看一下营垒,再过涣水觇觇临涣、柳子的乱军!杨玄质点头道:“仆射但去!吾家春困乏力,得补补觉!”杨复恭却道:“三叔,困多生疾,不如挣扎着吹吹风也好的!”
杨玄质道:“你替三叔挣扎最好!”
杨复恭道:“侄儿正有此意!”
康承训笑道:“如此最好的!”
这厮是将他做牛马看了,一点也不得自由!
杨复恭还真是不敢放松康承训,杨家到他这一代,已是四代相承的内侍,代代都有人穿上了紫袍,做到了中尉,相比其他乍起乍兴的中尉,杨家有他一贯的家风,凡事不为过甚!可如今他叔父(杨玄价)在一些事上便做得过甚了,比如用康承训、王晏权,这两个前在安南便几乎是得了罪的,丑声闹得天下皆知,这徐州的事便不合再使,得了钱可以退也可以赖,不怕的! 可他叔父全不听劝,结果一眨眼王晏权又吃罢了,而这康承训出任都招讨使四月有余,麾下六七万军,还在新兴至鹿塘这三十来里的地面上扎着不动,所谓的捷报,尽是两军游骑的耍斗!他祖爷跟他说了,康承训若再无功而罢,那杨家也就衰了——内侍人家,恶要行得,功要立得!也确实如此的,以他爷、叔父的为作,一旦无功卸任,自己几个兄弟要再往上钻便难了,那他可不甘心,他必要做中尉的,而且是左军中尉——灵犀捐角望新月,龙旗映日听谁鸣!不如此便是负了这残损了的身子! 康承训使侄子康传圭押着一都亲军,与杨复恭并着马,有说有笑出了大营。仲春二月,天气晴和,风剪杨柳桃花发,鸧鹒催种燕归家,几处柔桑听流水,牛鸣远垄望朝霞。走在这晨光里,人和马都精神得很。 新兴也好,柳子也好,其实都是亳州(治谯县)的境界,这州地面四望开阔,山丘很少,有名有姓的大水却有五条,依着地势从西北向东南流,西境上是淝水,充了颍州的界河;再过来便是涡水,流经亳州城下,串着谯县、真源、城父、山桑四县,可谓五水之首;再过来便是涣水,北有酂县,南有临涣,都筑在水东。出境过宿州南部入淮,对岸便是濠州城;再向东北便是汴水,水东有永城县、柳子镇。出境流经宿州中部、泗州南部入淮;流长最短的一条是濉水。 五条水便将亳州分成了五块条状的河间地。新兴镇居于涡水与涣水之间,康承训的旗纛便立在此处,义成、义武、凤翔、鄜延四镇二万六千军皆在此,分营而处。向东过去十五里便是十五里寨,驻了忠武、昭义一万八千军,由他长子康传业统押。鹿塘与柳子之间虽隔了涣水与汴水,可直线距离不到三十里,两水相距最窄处不过十四里,姚周为了支援临涣,在汴水上搭了浮桥。去年旱,今春雨水又少,涣水浅处可渡,因此鹿塘寨并未掐水而寨,离了七八里,筑了三寨,中间是宣武一万五千军,左边是沙陀、契苾五千军,右边是退浑、鞑靼五千军,由康承训亲将安暀(同旺)统押。 现在涣水上也搭了浮桥,朱邪赤心每天都要遣骑过水东,不是直踩到汴水桥头,便是驰到下游三十里处的临涣,甚至掠城而过,掠往蕲县境内。康承训便靠着这些小打小闹的战绩捱日子,柳子拦河而守,不易攻;临涣城小而固,不易拔。两处犄角,更是让人无从下手,全军压过去他实在是没把握!只能是硬着脖子往下捱,只要庞勋拿不下寿州、泗州,朝廷铁了心不赐节旄,徐州早晚得掐死!对这一点他还是有信心的,马举毕竟是秦陇杀出来的,行军布阵不是令狐綯这痴老子所能及的!(二月初,秦州节度使马举出任淮南节度使,充南面招讨使) 可是很显然,监阵使对他的这条稳计并不满意,今日要随了出来大概并不是为了巡看营垒,而是为了看真贼! 从十五里寨出来,杨复恭便在马上问道:“仆射,忠武、昭义天下称其强,奈何却使宣武当前?”康承训道:“骠骑,此乃不得已!以实来说,代北诸胡骑军强煞,忠武、昭义步兵强煞,畅好是相得!可忠武不知为什,便是看沙陀不过!虎豹同笼,非是良谋!昭义一军又晚至,便如此处置了。且宣武军惯于防河,自家的地面(亳州属宣武军)也肯用心的!”
杨复恭道:“用心于守,何日得贼平?”
康承训笑了下,低了头。
到了鹿塘,杨复恭却不愿入寨,直接踢马到了涣水桥边,立马张看了一会,鞭子一甩便兀自上了桥。康承训流矢随了过去:“骠骑,水东常有乱军游骑,不可大意!”杨复恭嘴角一扯,回头尖尖柔柔地嚷道:“仆射怯乎?”
加了一鞭,逾发驰得快了。康承训便也不说话了,甩着鞭子跟上去,他康敬辞乃将门之子,岂是懦怯之夫?当年在天德军,党项以及诸胡,谁敢来撩虎须?义武染河北风俗,素号难治,谁又敢生妄念?只是任事愈重愈不可轻易,为卒不惜命,为将不惜名!岂有为将不惜命而能任事者?高千里平安南,养威二载不动卒成大功;戴可师之败死,日驱百里赴战几丧淮南!成败之效如此,人不愚痴,奈何理会不得?
阉人逞勇,可谓滑稽! 汴水与涣水之间的这块河间地是一片荒芜,田舍烧了,人畜跑了,树木砍了个磬尽,到处都长满了杂草,没了垄界,也掩了道路,鸟雀飞得很低,也飞得很乱。野犬垂着尾巴徘在泥坑的左近,或者在高丘上三三两两扑咬戏耍。既是战场,便合该是荒芜的,等草再长一些,草也得烧掉,不然就藏得细作伏得兵马了! 杨复恭向前一直甩鞭子,直到汴水岸边才勒住了马,闪着晴光的绿水上空空如也,不见浮桥,也不见舟船,也望不见对岸具体的情形,那边的官柳还在,吃风舞得正狂。杨复恭下马望一会,才悟到是跑偏了,便问道:“仆射,柳子在上游还是下游?”康承训道:“还远,骠骑,这风色将变,人马俱疲,明日再来觇也好的!”
杨复恭道:“风景如此,何变之有,又何疲之有!
仆射,这姚周可能受抚?”康承训道:“这厮乃江湖盗贼,与那许佶是一体之人,自谓智勇,不易的!”
杨复恭道:“吾家看倒不难!这厮本是盗贼,却肯应募行戍,便可知彼心慕富贵,既如此,便不难受抚!欲能与之一见,吾家必有说辞!仆射,便往柳子望望去!”
又道:“望望便回!仆射与吾家远驱觇敌,却是临河观柳而返,岂不教诸镇将士笑话?非独诸镇将士笑之,亦将为文士所嗤,临河观柳而无歌咏,可谓武不能武,文不能文!”
也难得见这厮的好脸色,康承训道:“也罢,这回我为骠骑前导!”
杨复恭应了。康承训唤了康传圭,教他遣两队骑在前面游着,万不可轻易了。
一行人离开了河岸,不急不缓地向下游走,不久天空中滚过一趟雷,风色果然就变了,杨复恭还是执意要往柳子。三四里后,一骑便飞快驰了回来,说是前面出现了四五百敌骑。康承训再次劝道:“骠骑,此处距柳子桥头不过十里,不速退将为贼所困!”杨复恭道:“以千骑当贼五百,望风而退,岂不大挫军威?我在河阳日,曾问王公(王式,杨复恭前监河阳)所以平定裘甫,彼言不过用骑数百!高公(高骈)定安南,亦不过倚用忠武千骑,今公何惧如此?”
便嚷众大呼道:“众将士,本使平生还未曾亲历战斗,尔等可愿一战,以开吾家耳目?”
众人面面相觑,都将眼望着康承训。
康承训无奈,遂拔刀盘马大嚷道:“众将士,众儿郎!贼游骑已近,与其受逐,何若逐人?灭此而退,无忧富贵!”杨复恭又嚷道:“本使拈纸笔以待,寸功尺劳,必达天听!”
众人便都拔刀呼起杀来,他们有的是康承训的家丁,有的是康承训赴天德时所募的部曲,有的是天德射雕军的健儿,有的是义武的锐卒,有的是义成的劲兵,本来就非怯夫,虽则鸡犬升天之后难免惜命,可是主家既有了话,杨复恭的斤两又是足秤足星的,再不乐意也只得鼓起勇来。
康承训随即部分,自己与杨复恭正面缓迎上去,侄子康传圭分三百骑直包敌后。不料,两军才望见些形影,那面刘字旗便扯转了!众将士是愈发增了勇,天爷也凑趣,布云成阵暗天色,雷车砰轰开电光,风扯旌旗惊鸟雀,雨射草莱狐鼠慌!这伙徐州骑驰出不远,便听得前面蹄声大作,又有一面康字旗飞也似的迫了过来,腹背受敌,流矢扯马向西走!康氏叔侄便一南一北夹着追逐,贼骑北转便也随着北转,南转便也南转。追了十来里,贼骑突然就勒住了,紧着四面便起了鼓噪声,转眼看时,南北西三面都出现了敌旗,这才发现是吃贼诱入围中了! 很快,一个白马将横槊突了出来,猿臂长身,气貌雄劲,嚷道:“谁是康承训?速来刘将爷马下受死!”康传圭骂着便要上前,杨复恭却抢了出来,紫袍花马,玉貌朱唇,虽则吃雨浇了个半湿,可是风采依旧夺人眼目,将马勒住,便抬手道:“监阵使杨复恭有礼,敢问将军名号?”
敌将扯嘴一笑,道:“沛县刘丰!”
杨复恭道:“刘将军,做贼与做官,何者安适?”
刘丰大笑道:“做贼与做阉,何者安适?”
杨复恭一张白脸刷地便赤了。康承训道:“刘将军,骠骑岂非好意?安得无礼!”
刘丰道:“两军相敌,用什鸟好意?康承训,你过涣水,我军便已探得,现在四面皆敌,何不下马受缚?”
杨复恭突然嚷道:“斩得此贼,赏万钱!”
康承训便挥刀前突,真堕围中,口舌无益,也只有突围一道!
刘丰不迎,拔马便走。同时,四面鼓噪之声大起,官军亦大鼓噪,齐势向西突。贼骑没入前面旗阵,突然眼前天光一黑,风声箭声便涌进耳来!呼呼嗖嗖声未绝,扑扑啪啪声便已响起,紧着便是人喊马叫,人仰马翻,蓬蓬嗙嗙,跌仆栽砸之声不断!康承训惊了心,这前面敌军不下两千,且有弓有弩!若前面冲阵不动,后面再吃骑军一夹,便是全军覆没!一念及此,他猛然将马向南一扯,嚷道:“向南突!”大旗随即也扯转,能从者尽数转马相从。东有柳子,南有临涣,贼必以重兵守西北两面,然柳子近,临涣远,柳子之兵纵少,增援却是眨眼之事,临涣却不然,待彼援至,鹿塘之兵也将援至!杨复恭却不明白此意,狞着一张脸朝康承训大吼。康承训只到没听见,杂声太大,也确实听不明白他在吼什!
一入射程,前面便也有箭扑起。但很显然,比西面要薄了许多。康承训大喜,挥刀左右呼喝。众将士格箭挺槊,喊声动地。康传圭铁甲赤马,飞驰突前,长槊入阵。相接处,人吼马嘶,盾破枪折。后骑随之,或犁或仆,或腾或栽。很快,敌阵便破如瓦缶,崩掉一块,随即璺裂到底。很显然,这一千敌军见拦不住,便有意放开一条道,反正前面是临涣——是蕲县(属宿州)、徐城(属泗州),怎么跑也出不了徐州的手掌! 向前突出四五里,前面便现出一个不大的山丘来,康承训便挥军驰了上去,到了上面便下令马吃草,人吃粮,准备守备。杨复恭便又嚷了过来:“仆射,幸而得脱,何不往下游寻浅处渡水归寨?”康承训一边松着马肚带一边道:“骠骑放心,有本官在,必能平安归寨!人力马力,不可使尽。使尽则必无生理,且歇歇!”
取了酒囊便捧了过去。杨复恭不接,道:“坐待敌至,岂有生理?”
康承训便将酒往马嘴里倒:“此处可守,箭矢尚足,至少可以持守一个时辰,届时援军不至,本官再为骠骑冲围!”
往自己嘴里灌了几大口酒,便兀自走到士卒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