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式将着两镇两千人在宿州下了船,陆路北行,同时便遣了人往报徐州。近两百里路走到了头,人马到了徐州城西的大彭馆,也不见有一人出来迎候。王式使士卒歇在馆后林子里,自己掇了一张胡床坐在了驿前的柳树下,问馆里要了一柄蒲扇,面对着不远处的徐州城,他倒要看看那厮们是个什主意。
并未过多久,便望见一队人马扯了过来,听声响便知道是裹了甲带了弓刀的。张茵、高罗锐便过来问是否下令整队,王式摇头道:“无事的!”这里一捉队,城怕是难入了。一会,就过来了,马一勒住,几十双眼睛便扫到了王式三个身上,嘴里却喝起驿使来。张茵喝道:“相公在此,喧闹什的!”
那厮们一愣,又将这个衩衣木屐的老子上下扫了一眼,才齐刷刷跳下马来。
领头的一个彪壮汉子便向前拜道:“武宁军当值银刀都头邵泽失于迎候,请相公治罪!”言毕,身后三百人也都拜在了地上。王式呵呵笑道:“秋未出伏,晒死老牛。也难为你等了!”
站起来,手中的扇子便送了风过去。唤了他们起来,扑着扇子在这些骄兵悍卒中走了一过,回头又坐在了胡床上,叹声道:“好,果然雄壮!”
笑了笑,道:“邵都头,老夫今次也带了兵,忠武一都,义成一都,这是忠武大将张茵,这是义成大将高罗锐,浙东所立功勋,都闻知了?”
邵泽叉手道:“闻知了!”
“可知老夫为什带兵赴镇?”
邵泽怔了怔,道:“不知!”
王式道:“惧公等兵威,恐公等不纳,又恐为公等所逐!”
笑了。邵泽拜下道:“相公,末将等岂非忠义?只是不得已罢了!”
王式正色道:“邵都头,谁也有个不得已,可谁也当知世间有王法军律!非尔等尚存忠义,朝廷讨灭久矣!”
叹了一声,又道:“过往之事,老夫亦不再过问,愿与公等约法三章,可乎?”
邵泽道:“相公但言!”
王式道:“王郡王在镇日与你辈衣粮多少,老夫一钱不扣,其他分外之得,一概禁断,此其一!其二,甲胄器械,件件须入库,非当值者不得取用;昼值者,晨取夜入。夜值者,夜取晨入!其三,当值入衙,非我命不得露刃,敢者以违令论!便是这三条,依得,老夫随尔等入城!依不得,尔等回城拒守,老夫退往宿州,再写表请军来杀!”
邵泽默了好一会,道:“依得!”
狠不下心来反,便只得退一步,况且这三条也完全在情在理。王式道:“其他六位都头如何?”
邵泽道:“末将依得,他们便依得!”
王式上前扶起道:“邵都头,你是武人,老夫亦非正经书生(以荫入仕,非进士出身),事便定了!”
邵泽点头。王式道:“这两都将士随老夫战浙东,久露风尘,老夫既为地主,欲款待几日酒食,如何?”
邵泽道:“合当!”
王式遂吩咐张茵两个道:“二公且稍待,老夫这就入城安排酒饭!”
高罗锐拜下道:“相公,朝旨命我等送相公入府,愿随以免罪!”
王式道:“怕得罪,随来便是,让士卒多歇会!”
高罗锐、张茵只得单马随着。
邵泽一军将三人捧进衙门,王式脚才上了堂阶,后面便起了嚷声:“王常侍到了?”王式还愣了一下,在安南也好,在浙东也好,人都是尊唤他作“相公”的,按着职名唤的人很少,唤这新得的职名的就愈发少了。(王式平裘甫,赏得了正三品的右散骑常侍,不过加“检校”二字,乃加官,非正官)回头看时,门外已抢进来了一个身样魁大的紫衣阉官。不用问也知道,这便是监军杨玄质了,流矢笑着下了阶。
北司的阉官多数是乍起乍衰,唯独杨家不同,其祖杨志廉做过德宗时的左军中尉,其父杨钦义做过武宗枢密、宣宗中尉,年初左军中尉王宗实致仕,其兄杨玄价竟做了左军中尉,其弟杨玄翼随后便与西门季玄做了枢密使,(齐元简致仕,亓元实升任右军中尉)可谓贵势无比! 杨家收养孩儿据说有个“菩萨”、“力士”的讲究,不是长相清秀,便得身样魁大。看来这话不虚,杨玄质便是个肥大的力士样,那杨玄翼也有张菩萨面!两人当下相揖了,携手入了牙堂,王式将大彭馆约法三章一事说了,杨玄质弹指道:“如此最好!邵郎,如此最好呀!天下太平,方得富贵!”说了些闲话,一众牙吏都拜到了阶下。
王式唤进来,问了姓名职事,便分遣去往马毬场供顿酒食。这里才去,其余六军都将也都拜了进来,然后才是旁的将校。王式重申了三章法,又说了大经大义,便带着一众人往毬场犒劳忠武、义成二军,欢饮近暮时分才散,二镇兵便歇在了毬场。 王式回到衙中便与文吏检看府中各种簿册,直到三更时分才睡下。第二日晨时,主客将校齐入衙晨参,王式就昨晚所阅簿册不清楚处问了相关人等,便说到核看武库册籍一事,今日且清看在库武器,明日在城在衙当值的,先对册检看了再颁下,其余一律入库,失了的、损了的是出钱是罚杖先不论,但都须有个交代。又严令忠武、义成二军,敢携寸刃入市及入居人坊者,以劫杀罪论!众人都应了。 散了衙,王式带着册籍先检看了钱帛库,又往城东验看了粮仓、草场,回头武库那边已清出了数。第二日他亲自坐镇武库收看兵器入库,邵泽一都在值,看过便颁下了,至下午晡时事已了,便于衙中置了酒,筵上说军府已有条理,明日五更便于毬场饯送。当日吃到入晚而散,王式酒上了脸,早早便歇下了。第二日起得也早,四更便下了地,伙着值夜的银刀到了毬场。 毬场这时已是火照如昼,酒香四溢,忠武、义成也将帐幕收拾妥当了。王式上讲武台嚷了一通话,便下来赐酒食,邵泽在旁帮着。杨玄质在另一边。张茵先过来了,王式递饼之际,突然便道:“张公,船上所言可记得来?”眼睛便往侧一瞬。张茵一愣,马上得了意,接了饼,往身后道:“相公唤张飞、周仓!”
转身便到了邵泽身边,嚷道:“邵都头,要走了,再吃一碗!”
邵泽笑道:“吃个同瓢,可好?”
张茵道:“好么!”
便接过杂役手中瓢,仰了一脸酒,推了过去。邵泽接饮,张茵猛然拔刀便搠了过去。忠武卒随即张弓、持枪涌了上来,近处的银刀卒吃了搠,远处的吃了射,一百五十人,很快就尽了。所谓“张飞”便是指张弓飞箭;“周仓”便是指裹甲持枪。此乃张茵的隐语,郯县城外突骑擒裘甫也用过的。
杨玄质惊魂未定,王式已到了跟前,道:“骠骑(与“相公”相似,骠骑也是尊呼,北司功高者多赏骠骑上将军),有旨尽诛银刀七军!”杨玄质吞了一口痰,问道:“可有成算?”
王式道:“有!彼等刀枪尽已入库,所居多集于四五坊,诛之如屠猪狗耳!”
杨玄质弹指道:“好!相公,我来引路!”
便呼起亲卒与小阉来,宣宗皇帝的王法,戎臣失律,并坐监军,反之亦然!此功非小,成功之后未始不可与兄弟齐肩! 王式随即向在傍的高罗锐道:“裹甲捉队!”
高罗锐流矢转身呼喝,并未迟疑,一者经了浙东之役,知道此公智计足用;二者此时亦无退路,若是迟缓不利,一都皆无处逃生。士卒也同此心,抛撇下酒肉,纷纷解囊取甲。
王式将心中所谋与杨玄质、张茵、高罗锐等人说白了,道:“不分老小,期于必尽!”杨玄质道:“相公所论是,尔等不可心慈,功成之后,无忧不富贵!”
张茵等都应了。两都捉好队,分作四队,王式、杨玄质、张茵、高罗锐各押一队,分向四坊。在场吏员则散往城中诸坊安辑百姓。
此时五更未到,城中诸坊尚是一片黑寂,坊门也未开。七军将士连日见着王式勤于政事,又私下使酒肉往忠武、义成卒嘴里掏过话,都不见有什不好,又想着忠武、义成不过两千人,哪还想有其他的。这时睡梦中听得破门之声,都还没往坏处想,有的单衣赤脚便嚷了出来,有的倒也掇了腰刀,有的就没动,由着婢仆去巡看。义成、忠武卒是分伙(一伙十人)入户,长枪短刀杂弓弩,见人便杀。惨叫声一起,妻妾先惊,小儿女哭,大儿女喊,爷娘长声短声的唤。这些当家立户的恶汉子便掇刀的掇刀,取弓的取弓嚷喝起来,脖粗的便往外抢,腿细的便往宅后逃,心孝的背了爷娘,肝正的唤了兄弟,脾软的搂了儿女,肺烂的卷了细软,肾大的拖了妻妾,很快一城都闹动了。 杂吏们把着坊门大嚷:“相公有令,但诛七军,他军平人勿须惊扰!”平人自是不敢惊扰,紧合门户。他军心里既痛快,又难安。痛快是银刀、雕旗七军的好他们从来没份,难安的是七军将士不仅是他们的将官、军中的兄弟,还是他们的亲戚乡党!可是直到最后他们也没有动,没得将自己一宅的性命赔进去。在城上的士卒却有念情念义的,开了城门,由着挣出的逃,五鼓已响,门是合开的!
直到四坊事了,王式才下令闭城门,他不是这时才想起,而是困兽犹斗,围城必缺,惧有意外。随后便下令搜捡全城,敢藏匿银刀七军者,格杀勿论!城中搜检过后,又下令诸州诸县搜检。 懿宗也好,夏侯孜也好,其实并没有令王式尽诛银刀七军,但是他们对王式的处置还能接受,内外诸大臣平章过后,懿宗于八月二十八日给武宁军下了敕—— 改武宁节度使为徐州团练使,隶属兖海节度使;复以濠州归淮南道;更于宿州置宿、泗都团练、观察使;留将士三千人守徐州,其余皆分隶兖、宿。 以王式为徐、泗、濠、宿制置使,与监军杨玄质分配将士赴诸道毕,然后将忠武、义成两道兵至汴州,各遣归本道,身诣京师。其银刀等军逃匿将士,听一月内自首,一切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