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信奉天人感应,并且笃定认为身为上天之子的皇帝远比其臣僚百姓与上天有着更直接更紧密的联系,一举一动,皆致休咎,上帝临汝,无二尔心。这似乎是有些道理的,大唐王朝到了懿宗手里,才两三个月,马上就变化出风雨来。
咸通元年(公元860年),二月十五日,宣宗皇帝的灵柩方下葬毕。两封加急的奏表便送进了大内,送进了政事堂。 现年六十九岁的白敏中去年十二月底从荆南再度入相。他第一次入相是在宣宗即位居丧时,四年后,他汲引的后辈令狐綯——因着宣宗皇帝对其父(令狐楚)的感念,也同样拜相,一年后,令狐綯便彻底取代了他在宣宗心中的位置,而他则以“重望大臣”之尊,出镇邠宁,招讨党项。也是从那时起他便再也没能回到长安。 平心而论,他并没什的可恨的,当初他的腾达也不过因了李德裕的一言汲引(武宗素闻白居易之名,欲用之。李德裕素不喜居易,言其衰病,不堪任事,荐白敏中辞学不减其兄,且有器识,武宗遂用为翰林学士)。后来,他揣着宣宗的意思,也曾大肆攻击李德裕,以筑牢自己的富贵。不同的是,李德裕身死蛮荒、宗族凋零殆尽,而他历任诸藩大镇,安乐自在。于今,新皇即位居丧,他再次入相,取代的还正是当年的晚辈,居相位十年之久的令狐綯,又何恨之有? 可是今日走在含元殿的龙尾道上,他的腿脚却如何也轻快不起来,在他再次主政中书的短短两月里,天下竟然出现了两处叛乱! 南诏新王酋龙僭位称帝,建国号大礼(又作大理),改元建极,并出兵攻陷了播州(治所在今贵州遵义)。南诏虽说有不臣之心久矣,有不臣之行久矣,可公然称帝确实出人意想之外。朝野归咎于令狐綯处置失宜,没能适时遣使吊南诏旧王之丧,又没能说服天子适时遣使册立新王,或者又说乃西川节度使杜悰节减群蛮习学子弟之名额所起,在他看来此皆是皮相之论! 他镇西川(治所在成都)五年,对南蛮的情形还是知道不少的,当年韦皋镇蜀,联蛮以抗吐蕃,先遣匠人教彼治甲弩,再给衣粮召彼子弟学于成都,这条祸根便已埋下了!甲弩精则军强,习书数则心强,是皆足以启之! 自论恐热(吐蕃洛门川讨击使)叛逆,至张义潮以河、湟十一州归国,吐蕃的衰败便已无以复加。南蛮去了腹背之疾,再无敌国,经此十年整合大小诸蛮,势力役及骠国(今缅甸),兵威及于狮子国(今斯里兰卡)。今其王年少好勇,才及位即诛杀掉四十载权臣,不缺唐将焉取之?安南(今越南)之乱,议者或以为李琢贪暴所致,其实便是吃南蛮劝诱所致!此事极难处置,万里征讨难为力,天宝年间尚且如此,更何况如今?若弃置不管,则必将肆虐,而受其咎者便是他白敏中! 浙东贼帅裘甫在去岁攻陷象山、剡县后,今年二月份,竟然改了元了——罗平,哪来的这词?是否有僭大号,观察使郑祗德的奏表中并没有说,只是说贼势汹肆,乞请发兵征讨。江南乃国家财赋之地,户口繁富,而兵又寡弱,值此青黄不接之际,蚁聚蛾扑者必众,若不能及时翦灭,可如何得了? 此事亦是咄咄怪事,江南这些年赋税是不轻,可乱事不合发生在浙东的。先皇之所以用亲家翁(郑祗德之子郑颢乃万寿公主驸马)于浙东,并不是看在爱婿脸面上,而是相中了此公的恭谨廉退,要他卧护一道百姓。郑老子虽则才拙,也确实非掊克聚敛之辈,如何便致出如此乱端来的?可最棘手的是,这事还说不得,自己敢问郑祗德的责,郑颢便敢劾自己“携私报怨”;(当年白敏中受敕为万寿公主择婿,郑颢早与卢氏有婚约,已往迎娶,白敏中以堂帖追回,郑颢私心恨之,因此结怨,屡谮之,欲杀白敏中而不得)归咎于令狐綯处置迟缓也非长计,彼主政十年,门生故吏遍天下,攻之不如结之的好! 台阶只剩下了最后九级,白敏中心中还是毫无头绪,一会殿中面圣可如何应对!他想到了郑祗德当年因子通显而固求散地,想到了郑祗德以死相胁——拦阻其子入相。一时豁然开朗了,自己功名富贵已足,何必更求!抬头望了一眼耸在霞光中的含元殿,他脚下一滑,身子便侧跌下去。 白敏中的意外受伤,让懿宗皇帝感到有些不快,本来他是无意撤换令狐綯的,古圣云: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也是借此向天下表明自己的纯孝,表明自己无意改作(他也真是这般想)。况且他也需要一个重望大臣辅翼着才好!可是朝中有人攻讦他父子“招权受贿”,去年安南之乱,便是这父子俩贿用李涿为安南帅招致的。懿宗便从了众议,这也是中尉与枢密的意思,选择白敏中同样是中尉与枢密的意思,懿宗从了!白敏中德虽不厚,确实也是大中一朝的名相,因此,他再三拒绝了白敏中的辞表! 于是一来,国家的政务就落到了三位宰相蒋伸、夏侯孜、杜审权的肩里。兵部侍郎、翰林承旨杜审权便是国初莱国公(杜如晦)的六代孙、太子宾客杜元绛之子,为人清廉持重,性情敦厚,有大臣之风,懿宗即位便与他加了“同平章事”。 夏侯孜便难说什门第,他父亲夏侯审虽号为大历十才子之一,可最后也只做得一个从六品下阶的侍御史。先皇大用他大概是因他有舅氏之风(宪宗良相司徒李绛),端庄勤勉,有经济之才,大中十一年(公元857年)任户部侍郎,第二年便以兵部侍郎、盐铁转运使加了“同平章事”衔。 中书侍郎、同平章事蒋伸乃常州义兴人,便是德宗朝工部侍郎蒋镇的族人,既受其累,又受其赐,(蒋镇曾受朱泚伪职,保全唐朝大臣甚众)老大年纪才在宣宗手里得了进士,可短短十三年后便已位至宰相。相比夏侯孜(敬宗朝进士)、杜审权(文宗朝进士)两个可谓后进先达! 三人在中书省政事堂里很快就定了议,对南诏僭号一事暂且不问,但诏令播州附近州镇有余力则伺机收讨;浙东则需征调诸镇兵往讨,浙东观察使郑祗德怯懦非戎才,应另遣人往代。枢密使亓元实、齐元简主张于禁军中选武臣,夏侯孜却以为浙东负海多山,可以计取,难以力攻,推荐了前安南都护王式(其父为王起,武宗朝以同平章事镇山南西道。宣宗初年卒,获赠太尉,谥文懿)! 二相点了头,王式虽是儒家子,前年在安南,从容指挥,定了五六年之乱,威服华夷,这是天下所共知的!二枢密也勉强点了头,王式虽与他俩个不近密,与北司的关系却不远,这厮的伯父王播(非王璠)曾厚赂王守澄而得宰相,王式也曾因郑注纳质于王守澄! 奏表递进去,懿宗皆可了,为了郑重其事,也想问问计从何出,三月一日,宣王式入对于延英殿。 王式颌须廉廉,身材瘦长,跪拜舞蹈,举动生风,懿宗看着便觉有些入眼,他素不喜过于肥白之人,此等人经事不多,承不得大事的,王式回京才半年,肤色尚黑,犹带风尘,唤了起来,赐了座,便问道:“卿万里平蛮,车马劳瘁,身子可调养过来了?”王式道:“陛下,臣狗马微命,奔走驰驱适足以展筋强骨,何劳苦可言!”
懿宗朝侍立在左的亓元实笑了笑,这答得很好!继续问道:“裘甫肆虐浙东,暴朕良民,卿前往讨贼,有何致胜之方?”
王式起身拜出道:“陛下,兵犹水火,情势日有变化,浙东奏报既迟,恐怕亦未能尽实,臣不敢据此妄论,待臣至镇,便有表上!”
亓元实道:“话虽如此,公心中岂一无所筹?”
懿宗道:“卿勉强为朕道之!”
王式道:“陛下,臣以为但得兵,不忧贼不破!”
这话也粗鲁甚,说什的计取!亓元实不觉笑了,道:“发兵,大费钱谷!”
王式道:“陛下,臣发此言,正为国家惜费也!兵多破贼速,则省费。若兵少不能胜贼,迁延岁月,贼势大张,则江、淮群盗将蜂起呼应!国家赋税尽在江、淮,设若为贼阻绝,则上自九庙,下及十军,将无计供给,其所费又岂可胜计哉!”
懿宗转头望了一眼齐元简,又扭头对亓元实道:“王式所言在理,当与之兵!”
亓元实本也无意作梗,流矢应了,他可想着做中尉呢!再且这厮话也确实有理,禁军缺了衣粮,怕不得要割下自己一侪的肉来!
王式从大内出来后,便折转到了中书省,在夏侯孜的阁子里他再次表示了自己担忧,北司对他既有异议,则恐怕难以成功。他在延英殿对先帝亦非一次二次,可是一次也不见枢密在侧,更别说横出来言语!夏侯孜也不多话,只道:“公但以平贼为事,其他不必挂心,军须细大,老夫当悉力应付!”往后但与懿宗言及浙东之事,夏侯孜便总是要说上一句:“王式才力有余,当不日奏捷!”
也还就如了他的言语。
自王式四月十五日到浙东府治越州,于先遣的义成军(治所滑州)、宣歙军(治所宣州)、浙西军(治所润州)外,又更奏发淮南军(治所在扬州)、忠武军(治所许州)以及一都义成军,后来又奏发了昭义军(治所在潞州)以及一都忠武军、义成军。又选府籍中的吐蕃、回鹘配虏骁健者百人为骑队,合浙东土团子弟,分两路进讨,至五月二十一日,已大破乱众,捕得裘甫。七月九日,余党悉平。 白敏中在获得司徒、中书令的加官后也没有再上第六封辞表。而播州也在十月份被安南都护李鄠收复,不过这次远讨,在十二月份便被更大的失败所抵消掉——从最后的结果来看,好大喜功的李鄠之所以能收复播州,是南诏根本无意相争于此:在安南本地土蛮导引下,南诏合兵三万趁虚攻陷了安南首府交趾(今越南河内)! 为此,懿宗皇帝不得不在新年正月下诏救安南,二月初,毫无征兆的他便出白敏中为凤翔节度使,另任历仕六朝的左仆射杜悰(杜佑之孙、宪宗之婿、杜枚从兄)为首相。北司这才知道,皇帝是有气性的,大概是不满出夏侯孜为西川节度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