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1 / 1)

说来也奇,自得了吴寅的准话后,梁佩秋又死马当活马医连天地给风火神上香,徐稚柳的身体开始逐渐转好,身上的病痛抽丝剥茧般消散。

  瞅着小神爷为徐稚柳操碎了心,一门心思往湖田窑钻,徐忠乐得没边:“看来小神爷要进我徐家窑的瓮里了,嘿,我这就去找王老头显摆显摆。”

  说书先生的本子尚来不及写,情形已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说是徐稚柳大病了两月余后,去谈商定柴价一事,杀得马家大柴行节节败退,返程时经过一家酱烧铺子,竟破天荒地停下来买了两斤猪蹄,让书童送去安庆窑,指名交给小神爷。

  这一来二往的,徐梁二人竟同出同进,一起上茶馆喝茶酒楼吃饭了!

  时年接触久了之后发现梁佩秋还是个吃货,带着他家公子走街串巷,把JDZ大小胡同都钻了个遍,什么酱烧肘子、八宝鸭、驴打滚、艾窝窝,爆羊头,连蒙古火锅都有,本着伤后进补的原则,几人大吃特吃,十分快意!只每每出去一趟,晚间回到家里公子又得熬夜费灯油,明明比往日吃得多了,人却还是清减了。

  时年便不准梁佩秋再撺掇自家公子去吃什么好吃的。再好的东西,都直接送到案前来!徐稚柳苦笑,给小白兔一个束手无策的眼神。小白兔也不气馁,想办法搜罗美食,摸着空儿就往湖田窑跑。好不容易才哄得时年松了口,徐稚柳得以被允许出趟门散散心。

  眼下他身子大好,只恢复元气还需时间,偶尔出门走动走动,也是大夫建议的,每每这时梁佩秋和时年就会充当左右护法,把徐稚柳放在中间,小心看顾着。

  徐稚柳觉得好笑:“你们不必紧张,我还不至于几步路都走不得。”

  时年哼哼:“若非某人乱搞,拿那劳什子的进补方子过来,公子你怕是早就好了。”

  徐稚柳刚刚恢复那段时间,还属于虚不受补的阶段,结果梁佩秋关心则乱,高价搜来好些进补食疗的方子,险些没把徐稚柳吃得病上加病。

  好在大夫及时阻止了她。

  她受此诟病,每每都要矮时年一头,被说了也不吭声。徐稚柳看不过去了,睨时年一眼,转头对梁佩秋道:“无妨,我的身子亏空大,光靠药方调理起来费时费力,有了你的食补方子,想必会事半功倍。”

  梁佩秋倒没失望,只是为自己的鲁莽有些懊悔罢了。

  “待你好了,可一定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了。”

他如今尚未完全康复,徐忠就又开始当甩手掌柜。湖田窑大小事务积压如山,他如何吃得消?

  “徐大东家怎成天做懒?”

  她忍不住小声咕哝,被旁边的主仆俩听去,不禁都噗嗤一笑。

  也就是她了,敢公然在大街上埋汰徐忠。

  镇上多有天南地北前来行商贩瓷的人,为满足他们的基本需求,茶肆和食肆应运而生,临江而立,不一而足。他们大多夹杂在一条条巷弄里,挨着的不是做瓷的作坊就是烧瓷的窑房,要么是刀具、红店云云。今儿个要去的是一家专做江南茶点的小院,位置深幽,掩映在一大片竹林中,若没有熟人领路,极难寻到此处。

  梁佩秋走在稍前一点的位置,抬手为徐稚柳撩开四处散倒的竹子,一边同他介绍:“这是梁玉一个远房亲戚开的,据她说那亲戚年轻时曾往江南游历,遍尝苏杭美食,独好甜口,为此在江南居住了数年不曾归家,直到老母去世。他母亲生前未能尝到江南风韵,此事成了他的心结,于是萌生了开一家主售江南茶点小店的主意,也好让我们江右的百姓尝尝江左的甜食。之前梁玉带我来过一次,这里每道茶点都经过改良,不会太甜,想必合你的口味。”

  时年问她:“梁玉是谁?”

  “就是之前托我办官帖的瓷行老板。”

  徐稚柳还记得此人,是个女子,没想到后来他们还有走动。

  梁佩秋不知想起什么,转过头来看他一眼,状似不经意道:“梁玉性情爽朗,十分热情好客。她要谢我,我左右推拒不了,只好随她一道来了。她还威胁我,若我不应,就天天到安庆窑来寻我麻烦。”

  “这女老板当真飒爽不羁,她莫不是看上了你?”

时年打趣道。

  “不是不是。”

  她依旧偷偷瞧着徐稚柳,“她只是爱捉弄人罢了。”

  时年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尾音拉得长长的,一看就是不信。梁佩秋还要解释什么,却被他再次抢白了去。

  “看来你满肚子的美食宝典,都是这么来的。”

  梁佩秋一怔,倒是想起了王云仙。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梁玉?她过去数年蛰伏窑口,鲜少出门,所熟识的那些个美食,都是王云仙打着各种旗帜威逼利诱带她去尝的。每试一家新店,他都要同她记一笔账,说是日后待她成家,且当他的新婚贺礼了。

  如此心意,现在想来也只王云仙一人了。

  想到上次她一气之下,口不择言说的那些话,约莫当真伤了他的心,竟然一连两月都未曾得他好脸。虽偶尔也能说上两句话,但他总是不咸不淡的,仿佛再回不到过去。

  这般想着,她摇摇头,有些气馁:“我家少东家是个嘴馋的,他最清楚咱们镇上好吃的在哪里。日后若有机会,我引荐他同你们认识。”

  “那怕是难咯,我瞧着你家少东家,看我们公子不大顺眼。”

  梁佩秋假作不知:“这是哪的话?”

  “你还装!就说上回去给你送猪肘子,在门口正遇上你家少东家,他看到我湖田窑的马车,二话不说就让小厮打发我们回去。我好说歹说,那小厮唯恐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平白推了惹你不高兴,这才偷偷收下的。”

  说到这儿,时年一张小嘴说个不停。

  王云仙瞧不上徐稚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过去两人常有照面的时候,他多半都是用下巴看人,要么不是鼻子不是眼睛,要么扭头就走。

  不知道的还以为徐稚柳如何得罪了他。

  现在想来,怕是“早有端倪”。

  “你是不是早就想结识我家公子,一直没寻到机会,叫你少东家知道了,以为你有二心,所以迁怒于我家公子?”

  时年一拍手,盖棺定论,“定是如此。”

  梁佩秋张张嘴,百口莫辩。

  “罢了,我们还是说回这家的茶点吧。”

她一副吵架输掉的模样,实在有些憨态可掬。

  此时正是晌午,日光透过竹林洒在她身上。雾山色的长衫融入成片翠绿中,本就出尘,加之光斑浮动,时而掠过她的眉间,时而落在她的鼻间,时而又擦过她的唇角和颈项,将她描摹得越发温润,尤其当她娓娓道来时,有种刚刚从釉桶中浸过的光润感,呈现一种近乎妖冶的婉约。

  徐稚柳看着她,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影青二字。

  影青这类瓷器,通常白里泛青,青里透白,釉面温润,很像青白玉,在唐宋时期,被称为“饶玉”,还有一个名字叫“假玉器”,足见其质地与光泽有多像玉器了。

  梁佩秋此时的模样,不是任何一种影青炉、钵,罐亦或盂,而是一尊观音瓶,瓶口收束之后略微外翻,瓶颈丰腴,瓶肩圆润秀美如美人肩,瓶腹稍稍内收,瓶脚外翻如美人飘动的罗裙。其色上浅下深,白中带绿,绿中显青,色纯而洁,质朴而真,乃为绝世珍品。

  可惜这件绝世珍品是个男子。

  那么一切所思所想,便不好为外人道了。

  徐稚柳往常听人讲话,大多专注,哪怕是老生常谈的窑务例会,他也能静下心来,一边听一边想改革新法。不似在梁佩秋面前,时常走神不说,还总是胡思乱想,有些想法便是他自己都觉诧异,更是不敢深想,唯恐自乱心神,转念即挥之。

  挥之不去,便又似那梦幻泡影,纠缠不休。

  这样一种莫名的、奇怪的结果,不知从何开始,也不知该如何结束。想是近来养伤得的空暇太多了吧?还是得让自己忙碌起来。如曾经那般早出晚归,也许一切会慢慢走回正轨。

  思绪回笼之际,忽然听到时年“咦”了一声。

  他们眼下正在竹林中间,前方有左中右三条岔道。梁佩秋和徐稚柳在前边,已经走上一条岔道,时年慢了半拍,落在后头。

  他一停脚,前面两人也跟着停了下来,就见他指着最右边的一条岔道:“说曹操曹操到,那不就是你家少东家?”

  梁佩秋循着方向看过去,这条岔道极深,几乎被掩盖在林子中,加之朝向为阴,光线不明,瞧得不算真切。况那身影只是一闪而过,须臾间就消失不见了。

  可她与王云仙相识多年,就那走路的姿势,一看就知错不了。

  他怎会在此?

  见她面露惊讶,时年笑得不怀好意:“那地界你不知吗?里头多是些秦楼楚馆,私家戏园。”

  一江两岸,天差地别。就是同一条巷弄里,为首是举头三尺有神明的祠堂,为尾的就可能是朱门酒肉臭的腌臜风月。

  梁佩秋本没觉得有什么,王云仙自幼就在家里待不住,成天的往外跑,大中午的出现在此也不算什么,可一听说那里头是风月场所,她当即慌了。安庆窑里别的规矩都好商量,只有一条,那是绝不可能更改的,也是王瑜最大的禁忌——妓。

  是以王云仙再怎么胡闹,风月之地是绝不会踏入的。

  这、这怎么会突然……

  徐稚柳见她神色几变,就知事态严重,当下几人也顾不上去吃茶点了,立即转头,向着那岔道深处走去。其后还有好几道分岔,他们先是循着与人声相反的方向,再朝传来丝竹之乐的方向来回探路,最后来到一处极为僻静之所。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方朱门,门檐上长满藤萝,匾额上草书两字——鹤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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