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佩秋不知昨夜是如何睡去的。
那是长大后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在她不过一臂之外,隔着张桌案,他姿态闲适,倚窗而坐,离得那样近,近到她几乎可以看见他眼眸上一根根长而黑的睫毛。 当他不愿亦或不甘被人审视时,那片鸦羽自然而然往下垂,就会遮住所有不为人道的情绪。 与此同时,也似大发善心地放过了她,不再让她无法呼吸。 可那仅仅只是开始。 当管事们被外面的小戏吸引,争先恐后地扑到窗边去抢彩纸时,那不大的包厢里似乎只剩下他和她。 他同她说话,打听她的契约,似乎也有那么点挖墙脚的嫌疑,却保持着相当的分寸,没有穷追,反倒如老朋友般闲叙家常。 她用尽所有努力,勉强维持着镇定。 可当那双要命的眼眸,一点不错地凝视着她,带着丝探究意味提及一年前的偶遇时,为这场见面事先准备的的所有瞬间化为虚有,她的心狠狠地揪紧了。 原来他记得?他竟还记得她! 虽然只是一年前的她,但他记得,就已经让她想要落泪了。 他甚至还揶揄她,带着捉弄的口吻,问她“见到我有那么惊讶”?怎么会不惊讶!她不愿意做一个第三者,不愿意给他带去一丁点的困扰,偷偷地在王家窑偏僻的角落悄然生长,虽对他从未忘怀,但仍用尽毕生之力不让自己去见他。 在那样的绝望里,突然有一天见到他,如何能不惊讶? 而他呢,就那么噙着抹笑,毫不费力地看穿她所有的伪装。 那个瞬间,她输得一败涂地。 原来当真不能面对,她早该料到的,一旦面对,不管过去多久,十年,二十年,哪怕到死,只要是他,她都会功亏一篑。 可他对她笑了,他笑了,一切似乎又变得那么值得。 —— 早上醒来时,窗外天光早已大亮。 梁佩秋回想昨夜种种,一时间百感交集,不过当下也顾不上许多,今儿是除夕,按例各大小管事们要来汇报窑务,顺带讨赏。 她是把桩师傅,勉强算个窑口的老大,怎么都不能缺席的。 这么想着,她随手抄起一件外衣,来不及仔细穿戴,疾步往外走去。 谁知门刚一松动,就有人挤了进来。 来人力气大许多,直将门往里掼。 梁佩秋吃了口冷风,本能闭上眼睛,往后倒退避开威胁,这么着来人一个踉跄,直直扑向桌边。 她甫一站定,心下跳不停,忙下意识捂住胸口,系紧胸前的襟扣。 待看清来人,方才松口气。 “你怎么来了?”她掩掩鼻上前,“怎么喝这么多酒?”
王云仙不理她,捂着被撞疼的小腹从桌边滑落,顺势伏倒在矮凳上,一手捞起滚落脚边的酒壶,仰面又灌了几口,直到里面一滴不剩,才气愤地举起手来,欲要摔那酒壶。 佩秋忙上前阻拦。 仿宋影青浮雕温酒壶呢。 败家玩意,净糟践好东西。 她夺过酒壶,放在床边博古架上,转身用冷水浸了帕子递给他:“擦擦脸吧。你这样子叫师父看见,又要招打。”
“打就打,我被他打得还少吗?”
反正前儿个为了匹马受的伤还没好,再添些新伤也无妨。他似豁出去般,颇有几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孤勇,倒叫人好笑。 “你这又是怎么了?喝了不少吧?”
“你还问我?你竟还问我怎么了!佩秋,你到底有没有心?”
“我……我怎么了?”
王云仙见她一派无辜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气咻咻地说道:“我问你为何不敢面对他,你不答我,结果转头就去见了他。昨儿镇上都传遍了,说你去江水楼见他,还同他一起饮酒,有人瞧见你们谈笑风生,没有一点对手的意思。佩秋,你是诚心大过年的给我找不痛快是不是?这些年了,你何曾出去应酬过?哪来的乡巴佬,随便一个帖子你就赶过去了。在他徐稚柳面前,你就没有一点骨气吗?”
他越说越委屈,鼻间直泛酸:“昨儿可是暖窑神的大日子,就他湖田窑有祭祀活动吗?我们安庆窑没有吗?听管事回禀说你出门了,还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你破天荒地要来主持祭祀。结果倒好,你不要钱地倒贴人家门上去,我同老头却等了你一炷香,足足一炷香,早过吉时了!”
“且昨天街头的盛况谁不知道,人山人海的,马车定然进不去,你必是跑去的吧?是也不是!你为了见他,跑着去了最远的江水楼?!”
“你还同他喝酒了是不是?你个坏蛋,我叫你喝,你从来不喝!”
“你从不饮酒的。”
“佩秋,我真的好气,到底为什么啊?”
他将心中憋闷多年的苦恼,借着酒劲一股脑地撒了出来,说到后来整个人全似没了力气,软趴趴抱着矮凳。 寒冬腊月的地砖上一片冰凉,梁佩秋伸手去拽他,拽不动,反倒被他往下扯。 他蜷缩在地上,双手合抱住矮凳,脸压在臂弯间,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她:“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你不敢面对他,昨儿夜里却突然转性,放着家里的大事不管,非去见他?”
梁佩秋被他看得难受,想别过脸去,他却不让,带着哭腔追问道:“佩秋,兹当我求你,求你给我个答案。”
他也不知道他怎么了,原先那么多年,不是不知道她在意那人,却从未如今日般酗酒失控。 自打知道她去见他,他整个人跟丢了魂似的,抓心挠肺,坐立不安。 他很害怕。怕她去见了那人,就不会再回他王家窑。 可是为什么? 这里才是她的家呀。 他凭什么要害怕一个外人?!! “他们都说我不成熟,十八岁了还是副孩子样,远不及你稳重。他们哪里知道,你从小就稳重,稳重过了头,冬日里你着凉发烧提不起笔来,老头不知,当你偷懒,将你一顿训斥,你委屈得要死,却一个字不说,还强撑着练习。我夜半起来看到你还在画,手冻得青紫,一直发抖,居然还在画,你可知我当时在想什么?这是哪来的小孩,作何要这么辛苦?既已是老头的徒弟了,还怕他不要你吗?这么努力做什么,真傻呀……” 他攀着她的手臂,似乎已不需要她的回答,自说自话道:“可我是真没想到呀,你居然傻了这么多年……佩秋,虽然我不知道曾经你经历了什么,为什么要如此努力,可我想帮你。我没什么本事,也不会说话,但你既是我的好兄弟,我怎么忍心你受苦。后来我就想了个办法,你猜是什么?”
这时他不想给她看了,强忍着眼泪,转过脸去:“你猜不到吧?”
“我不告诉你!”
“佩秋,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们一起长大,在我心里,你比老头还重要,我永远把你摆在第一位。可你呢?在你的心里,我有一席之地吗?”
佩秋听他说着,也想到了那年冬天。 那是她来景德镇的第一个冬天,初到安庆窑,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有着许许多多的恐惧。 每晚睡觉前她都要再三检查门栓,夜里也常莫名惊醒,生怕匪徒会再次闯进来。 母亲曾经和她讲过自己的际遇,说这世道女子是最低贱的玩物,一旦被贩卖,被到处转手,唯一的价值只剩一身皮囊。 衣物是完全不为她们支配的,会任人撕裂,任人狎玩。 当然所谓的皮囊,所谓的价值,也不由他们决定。 女子一旦落入那样的境地,这辈子就毁了。她的母亲花了很多心思才笼络住生父,纵然只是被养为外室,她仍旧心甘情愿。只是慢慢地她不再满足于藏在阴暗中,想要更为光明正大的际遇,却无计可施,只能寄望于“女扮男装”的她。 母亲告诉她,在这个世道女子的天地远不如男子宽阔。 男子能到达的地方,女子永远到达不了。 虽生为女子,但不是完全没有挽救的办法,只要她把自己当成男子,只要她能出人头地,规则就会为她改写。 生父的家族会竭尽全力保护她的身份,会为她捏造一个虚假繁荣的盛况,将她高高供起,比供奉祖宗还要尽心。他们会为她娶一个假的妻子,甚至为她找寻合适的男子传宗接代,继而将这个谎言一直延续下去。 母亲说,这个世道本就由谎言和荒诞组成。 他们无法改变世道,只能成为里面的一环。 她常不能理解,直到她改作女儿装赶赴景德镇,遭遇那帮没有人性的贼匪时,方才明白母亲所言,至此深刻意识到当今世道身为女子的不易。 尤其还是她这种独身来到异地的女子。 想要自保,实在太难。若不能委身于男子臂弯下,便要找寻一个更大的靠山。 她想留在景德镇,于是投向了安庆窑。 师父为人严苛,若非她从小被母亲逼着学习六艺,有一手好丹青,恐怕不会被留下。 留下了,想要丹青变成瓷上的画,亦非一朝一夕的功夫。 她不想重走母亲的老路,不想随便被人脱去衣衫,更不想蜷缩于任何一名男子臂弯下求存,所以她必须要在安庆窑安身立命。 当她终于成为一个画坯工时,她发现母亲有些话是错的,一个女子也可以有本事,甚至是超过男子的本事,她完全可以不依附任何人,任何权势而活。 那是她为自己找寻到的价值。 虽然辛苦,但一切发自内心,她甘之如饴。 以为漫漫长路,只她一人,直到今日才发现,原来当她做那些努力时,不是没有人看到。 那个玩世不恭的小公子,往常被带到窑厂,总是不情不愿皱着一张眉头,仗着身份颐气指使,指挥她做这做那。 现在想想,他是否只是笨拙地用错了方法?他大抵是想帮她的吧?让她不必那么努力,每天和画笔较劲。 后来他经常出现在坯房,时不时捉弄她一下,往她脸上涂泥巴,给她画猫脸,一个人咯咯笑不停。偶尔来了兴致,甩起衣袖踩在轮车上拉坯,结果才刚开始抱就怨瓷土太硬,刮伤他的手,丁点大的伤口也要巴巴送给她看。要么抱着晾瓷坯的长凳睡大觉,任凭做坯师傅如何驱赶,他自岿然不动,把做坯师傅气得倒仰。 闹起来时颇让人头疼,不过更多时候他都是无声无息地陪在她身边。 梁佩秋忽而回想起来,在独自一人掌灯画坯的无数个深夜里,白墙上映照出的往往是两道身影。 一道是她,一道是他。 那是她年少时每每回想都会熨帖心安的一幕。 原来不是她凭着自己的努力融入了安庆窑,而是师父和王云仙早早地接纳了她,接纳她成为他们的家人,抚平她内心无处安放的恐惧与忧思,甚而,还用一蓬繁花装点了她的梦。 她从未想过,也从不敢想,王云仙竟然如此在意她。 如果他当真为男子,他们早早坦诚相待,或许今日他就不会这么难受了吧? 可她终究是女子,是按照规矩不能进窑厂的女流之辈,她要如何做,要如何揭开自己伪装的皮囊,告知他真相,届时他当真守得住这个秘密吗? 除非…… 除非他们成亲。 想到王瑜之前提起的亲事,梁佩秋顿觉命运弄人。 若在昨夜之前,若没有再见那人,或许,她愿意试着让王云仙替她撑伞。 可是,见过了,她知道不可能。 没有人可以取代那人。 于是她蹲下身,指尖轻柔地扫过王云仙的眉间。王云仙感受到一股温热,睁开眼睛看向她。 她就在面前。 明亮的天光里,她素着一张脸,和她的名字一般,秀且英。当她凝视他时,眉宇间那股英气让他觉得,任何人都配不上她。 “你想知道答案,我告诉你。云仙,我与他相识于微时,他曾给过我活下去的勇气,我来到景德镇也是为了寻他。”
“那你……” 他眼中湿润着,不知是酒意还是泪意。 梁佩秋心疼他莽撞的勇气和傻气,放低声音道:“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去找他,对吗?”
他脑子不太清醒,慢半拍地点头。 “我来时,听说他和湖田窑的小姐有了婚约。”
他微微哑然,尔后震惊。 “你……” “你想得不错,我……” 她微微侧首,看向屋外的连绵群山,想起那张笑靥,继而坚定地说道,“我仰慕他,一直仰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