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泉听的入神,方致和便讲得更有兴致了:“你道姓罗的为何如此小家子气?此乃天性使然,他幼时贫困,故此看护自家钱财便紧。不过此人倒是有一桩大方之处,他极好金石花草,为此出手阔绰。师弟你若是有什么好玉石好宝贝,或者什么奇花异草,明日便可展示出来,他必定一掷千金!哈哈,当然,师弟你若是想要求点别的外财,趁早息了这个心思,不要白费工夫了……”
怪不得这位方师兄不愿意去乌塘,敢情这厮身无金石花草,便“息了求外财的心思”,懒得去罗乡宦那里“白费工夫”。 第二天大早,白泉整理了一个小竹箱,塞满从库房领出的各色斋醮用具,踏着清新的晨雪,与方致和一并联袂下山。竹箱分为上下两层,可以背于身后,状如赶考应试的书生所用之考篮。上层绑好了绛色法衣和方头道鞋,下层存放着丝绦、青绳、法灯、铜镜、铜铃、符纸等物,中间系着柄两尺长的桃木剑——这便是他行功设坛的全部家当。 方致和招手换来一驾牛车,嬉笑着向白泉道了别,自往谷阳县城而去。白泉则坐上了罗乡宦家派来的马车,前去乌塘。 马车在官道上西行十里,便拐下了一条岔道,逐渐向南而去,沿途颠簸起来,让白泉蛋疼不已。乌塘位于谷阳县城西南二十里外,虽说离县城不远,但并不在谷阳县外通的主要方向上,故此道路越走越难,最后三里多地全靠车夫和力役生拉硬拽,才将马车拖进乌塘,把白泉颠了个七荤八素。 不过乌塘确实美!当白泉下车的时候,他的满腹牢骚忽然间被抛出了九霄云外。谷地里铺着一层积雪,山坡上的松林结满了冰挂,在日头的照耀下闪烁发光。村户人家围在几处青色的池塘周围,各成篱笆宅院,茅屋中升起袅袅炊烟,时有鸡犬相闻,好一派恬淡冲和的风光。 白泉看得痴了,不觉进入凝神之中,眼中状似不看一物,但天地万物却无不尽入心中,只觉此地气机顺畅、生机勃勃,万象有周而复始之意,其中滋味,妙不可言。凝神的状态,是白泉第二次昏睡之后得到的一种机缘,说不清道不明,却可感知入微,察觉天地律动,最是奇妙。 白泉曾想探求究竟,埋首于有极院藏经楼中查询典籍,但并未查到相关记载,反倒是他所感知到的这种天地气机,在某些杂类风水术道书中有所描述,称为“风水气”,为此,白泉也着实看过几本风水书,学过些望气的手段。 在白泉看来,乌塘是他近年来在谷阳县所见过不多的风水宝地,若与磅礴大气的有极山比较,这里应当算作小家碧玉,却掩不住那股生机盎然。 来到一座青白石壁的宅邸前,顶上层层挑檐,形制宛似徽式房舍,但白泉步入其中,院落和园林却要开阔得多。在管家的引领下,白泉穿过前庭、照壁,就见主人已在深井前的石阶下相侯。 罗乡宦胖胖的肚子藏在肥厚的羊绒大氅中,看上去满是富态,若无人相告,谁也不知此人二十岁前曾过着几乎三日两餐的贫苦生活。 白泉紧走两步,抱拳稽首:“贫道赵致然,见过老先生。”罗乡宦微微颌首,和白泉见了礼,引白泉入堂上用了一盏茶水,简单讲了讲来由:“我家孙儿三日前莫名而殇,便上山相告,请贵院来人作法,以为出七下葬,这趟便有劳赵道长了。”
果然不是嫡孙,乃是庶出,故此头七便要下葬,否则也不是白泉一个人能够忙活得过来的。
不知多少年前,那时天下为大唐所有,佛道两家还不像如今这般斗得那么激烈,虽有义理之争,却从未到兵戈相向、你死我活的地步。老百姓祈福的时候一般去道门宫观,超度亡灵则去寻佛门寺庙,向来有“僧不打醮、道不超亡”的习惯,分得很清楚。 也不知何时起,佛道越来越不融于水火,相互间到了不死不休的程度。道门支撑起大明朝,佛门则在西方立起以吐蕃和夏国为代表的大小佛国,兵来将往,国战不止。也是从这时候起,佛门在法会上增加了祈福还愿的内容,道门则补充了超度亡魂的业务。 白泉今日便是准备了一个“消灾阴府仪”,专门用来超度送魂,而且因为罗乡宦家殇的是庶出幼孙,这个斋醮仪典也相应做了简化。他和罗乡宦攀谈了几句,看对方的意思,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只是一门心思想要尽快了结此事,将幼孙下葬,于是心里更加有谱。 罗乡宦召集宅中家眷,白泉则先去布设法坛。管家引着白泉穿过几进深井宅院,来到一处狭小偏院,这里是罗乡宦庶子妾室张氏所居之处,白泉听管家说罗乡宦庶子已殁,暗道难怪罗乡宦不重视,庶子的庶子,庶了二次方,而且中间还有断层,如今孩子一死,这张氏的处境想必更加困窘了。 张氏脸色煞白,穿戴素衣,出来向白泉福了一礼,白泉连忙还礼。张氏抬起头时,双眼红肿,也不知哭了多少回。 白泉见这院子十分狭窄,嘱咐管家让人重新腾清一番,但方圆仍是不敷使用,原定的斋醮仪典便又缩减了几分。他从竹箱中取出各式器具,在供桌上布了个内坛,请北阴酆都大帝灵牌正位;然后结丝绦为六门,意示阴曹地府六官,各镇符纸;又燃九宫灯——酆都帝君生辰九月九日,以九宫灯可相招…… 一切布置妥当,白泉换上绛色法袍,足蹬平头道鞋,看上去倒是有模有样,可惜他道门阶别不够,否则再戴上法冠,那边更加出彩了。 罗乡宦已将亲眷招齐,全部聚集到偏院,因地方狭窄,最终也只十多个亲近的能够进来,其他人等都在院外守候。 白泉稍等片刻,喝了声“嘟——吉时已到,开坛!”其实他自己都说不好什么时候算吉时——出门前忘了翻看道历,这句唱喝纯属胡诌。
将自己昨夜所作的青词取出,大声念诵着,当然念的时候很快,务必要令罗乡宦听不明白。有极院专门存有各种青词“模板”,这篇青词是白泉翻查了一篇对应“模板”后,稍加改动了几句而成,算是偷了个懒,只是换了死者的名讳和家籍,其余只字未动,其中难免有些词句与实际不符。要知道罗乡宦可是正经一步步考上去的同进士,要是被他听清楚了这篇青词的内容,不免贻笑大方。 白泉以余光瞟了瞟罗乡宦,果见他正在皱着眉头仔细分辨,于是不敢怠慢,诵读之时连忙又快了几分。白泉心下惭愧,暗道果然不负这一年来每日早课的苦功,若是没有早课上快速连诵九遍道门一百零八戒的嘴皮工夫,今日就要被罗乡宦抓个现行了。 道士念经,谁听得懂?罗乡宦肯定是听不懂的,所以白泉的“拜表”得以顺利完成。 北阴酆都大帝是高等神仙,有专门的手诀。白泉掐了个六狱诀,口中唱道:“急急如律令,恭请北太帝君法驾显圣——”这可是真唱,尤其是最后一个字,务必要高昂激越,唱出“鹤音”才算过关。 唱罢,白泉将青词往空中一抛,抽出桃木剑向上猛然斜刺,写着青词的符纸被桃木剑戳中的瞬间轰然炸开,化作一团火星。白泉侧耳一听,旁观的罗氏亲眷不约而同齐声惊呼——这说明效果良好,符纸的作用起到了。